父亲走后，母亲有时跟着哥哥住在普宁，有时跟着我住在汕头。母亲不挑城市或农村，两边都能适应，我们也随母亲的意愿，她也尽其所能，为我们带带孩子，料理一些家务。
　　
　　 五
　　 母亲晚年喜欢看看报纸，看新闻联播，她带着眼镜看报的样子，我们有时会戏称她“柯老师”，她脸上便洋溢着自豪而又略带羞涩的笑容。母亲透过电视和报纸能够洞悉不少社会现象，记得母亲在十几年前就跟我们说，现在全国到处都在建房子，恐怕以后房子会没人要的，国家怎么不对这些房子收税呢？前年有一天，母亲还跟我妻子讨论起佩洛西窜访台湾的事件，母亲感慨地说：“还是和平处理好！”
　　 我和妻子谈起母亲时，都觉得母亲真的不像一个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妇女，用妻子的话讲，“妈是一肚子文墨啊！”
　　 母亲跟我住的时候，我们有时也邀母亲到一些不太远的地方旅游，或者偶尔出去“下馆子”，尝点特色美食。母亲总是很乐意参与我们，很少拒绝，这点跟我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父亲在世时，我们每次想请他出去旅游或者吃饭，他总能找出各种借口来拒绝。其实我们知道，他就是怕我们花钱，觉得能省就省。在钱的问题上，母亲体现出十分超脱的态度，她很少过问我们的开销，也很少关注我们的收入。这么多年来，她似乎没有问过我和妻子的工资。哪怕我们工作变动告知她的时候，她也往往只是平淡地问一句“你行不行呀？”在母亲看来，钱就是工具，“够花就好”“人不能当钱奴”。她教导我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对于穷困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来说，能做到如此淡泊和豁达，实在是难能可贵。
　　 说到钱的问题，母亲对于每月政府补贴的两百多块养老金，倒是经常惦记着的。在谈到这个话题时，她说：“还是共产党好，在旧社会，我们想都不敢想啊！”老人家言语中，明显流露着她对新社会的幸福感和感激之情。我明白，她在乎的不是那点钱，而是一种关爱。
　　 母亲爱吃肥肉，这大概是她平生唯一的嗜好了。我们劝她少吃点，多运动运动，她说以前太饿了，现在总觉得没什么比肥肉好吃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加上不喜欢运动，母亲慢慢地患上了肥胖病，血压高，心脏也不太好。幸亏哥哥是医生，没有间断调理，病情才一直得到较好控制。现在想来，这点在母亲的人生态度里，可算是特别消极的了。
　　 最近这几年，母亲一直跟着我住在汕头。老人家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是看潮剧，她对几乎所有的经典剧目，如《刘明珠》《柴房会》《包公会李后》等的剧情都了如指掌，母亲不只是了解剧情，她还跟我们讨论其中的是非对错、善恶美丑。这些年跟着母亲看多了、听多了，有些潮剧名段我也会哼唱，我唱给母亲听，她笑眯眯地说：“早知道让你去学潮剧。”
　　 母亲是真正做到活到老学到老的，她看报纸、电视上的字幕，有不认识的字她都喜欢问别人，有时母亲问的字我也不懂，便只好去查字典。大概四五年前，母亲还要求我教她学习微信，尽管最终没能掌握。但我想，母亲作为一个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的家庭妇女，她的求知欲和积极的人生态度，确实是我们做儿女的榜样。有这样的母亲，我真的感到骄傲。
　　 俗话说六十耳顺，对母亲来说便是“眼耳俱顺”了。母亲生活各方面都很简朴、随和，不管吃的用的都从不挑剔，更没有为这些发过火。我习惯在上市之前问她想吃什么，她大概都是说“你们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有一次我故意追问，她笑着说：“那你给我买点虾血和菜头粉（萝卜淀粉）吧。”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六
　　 妻子常说自己三生有幸，感恩婆婆的宽容大度。是的，母亲和妻子相处三十年如一日，情同母女，从没红过脸、闹过别扭，彼此却有聊不完的话题。妻子也算识得大体，懂得孝道，她虽是个工作狂，但日常生活中还是对母亲知冷知热，令母亲感到欣慰。在母亲生前丧失自理能力的几年里，妻子辅助我照顾老人家，也如对待自己亲身母亲一般。不仅嘘寒问暖、端汤送药，服侍老人家大便小便也不在话下。我真心感激生命里这两个女人，让我感受了家庭和睦的温暖。
　　 2020年正月初三早上，母亲在家里不小心摔倒了，造成一节脊椎骨折，卧床好几个月。自那以后，母亲的腿脚便明显乏力了许多，走路开始有些颤颤巍巍起来。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是啊！岁月如刀，曾经风雨来雨里去，为我们操劳一生的母亲真的老了。
　　 白发苍苍的母亲变得越来越像个小孩，很爱黏人。有好几次，我饭后想去见见同学朋友，“妈，我去找同学喝喝茶好不好，不久就回来了。”“嗯……家里有茶喝哩，你跟妈一起喝就好。”如果我再坚持，母亲常常会说，“也是，人也不能没有朋友，去吧去吧，早点回来。”有时，我会感觉到母亲明显地有些失落，次数多了便越来越不忍心。不得已的时候，就想方设法给她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或者找一出她喜欢的潮剧，分散她的情绪。
　　 在母亲治疗脊椎骨折的那段时间，我偶尔会去陪她睡觉。有时我会趁她睡着了偷偷把她搂在怀里，就如当年我在母亲怀中的样子。母亲瘦多了，脸上刻着的一道道皱褶。我暗暗地告诉自己，该我来疼母亲了。从那以后，我尽量地辞掉一些非必要的交往，腾出时间陪伴母亲，母亲心安，我的心也就踏实了。
　　 偏偏事与愿违，在那次骨折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母亲先后5次出现脑梗塞，不省人事。幸亏程度轻且得到及时抢救，没有造成大的后遗症。但2020年8月的一天，母亲午睡起来时又一次跌倒了，股骨头出现了粉碎性骨折。这次灾难，让我原本多少重担都压不垮的母亲彻底倒下了。母亲治疗骨折期间，接连引发了肺炎、脑昏迷等问题，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生命。那段时间里，哥哥负责看病开药，我亲手为母亲打吊针、上导尿管、敷褥疮药。
　　 母亲的身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我每打一针，心都在隐隐作痛。我们都绝望地以为母亲抢不回来了，我很伤心。我从未想过母亲要走了，也不敢想象。
　　 母亲昏迷一个多月后，竟奇迹般苏醒了过来，并慢慢恢复了饮食，恢复了交流。谢天谢地！我觉得一定是母亲感动到神灵了！
　　 在医治母亲骨折的问题上，我极力主张不去医院，哥哥最终也同意了我的意见。我生怕年迈的母亲经不起各种折腾，也实在不忍心让母亲躺上那张冰冷的手术台。我还觉得，由我和哥哥共同来照顾母亲，母亲应该会更加安心。如今想来，也无法说清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我想兄弟姐妹们应该会理解我，母亲也会理解我的。
　　 母亲因为股骨头的伤彻底丧失了自理能力，日常生活主要靠我四姐和保姆的照料，有时五姐也来帮忙。母亲性情随和，跟保姆也相处很好。平常，哥哥和姐姐会带着孩子们隔三差五地来看望老人家。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很开心，她就是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样子。我的两个表哥、母亲的内侄儿也十分关心母亲，他们尽管都在外地生活，仍很惦记着这个姑妈。他们跟母亲很亲近，也很爱开玩笑，每次来，就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母亲去世的前一天，他们刚好回乡前来看望母亲，可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了永别。
　　 母亲由于行动不便，我便做起了她的“理发师”，我给母亲剪发的手艺纯粹是现学现卖的，但母亲仍然觉得很满意。我跟母亲说：“妈，我先练习，以后退休了去开个理发店好不好？老人免费，年轻的就赚他一点。”母亲回答我：“好哩，妈赞成。”随即她又说：“那你拿妈做试验，赚的钱要和妈分哦。”这就是我的母亲，随和而有趣。
　　 母亲是真的不太在乎我们做什么职业的，在她看来，职业只要正当就没有贵贱之分。正如在对待我儿子的学业和职业问题上，母亲也开导我，总说“行行出状元”“儿孙自有儿孙福”。
　　 母亲可谓身残志坚，纵使抱着半瘫痪的身躯，她也从不唉声叹气，更没有自暴自弃。这几年，我们担心母亲因为脑血管的问题，再度出现脑梗塞，便要她坚持每天服药，她总是乐观的接纳和配合。
　　
　　 七
　　 最近几年，母亲的脑功能衰老了许多，我担心她出现老年痴呆，便鼓励她打牌，我们打的是一种潮汕话叫“万六”的扑克牌。为了激发她的兴致，我和母亲约定每局下几块钱的注。我故意输多赢少，还老夸她手气好、牌技高超，母亲便特别开心，也越玩越上瘾。有时晚饭后，我装作忘记了没有拿出扑克牌，母亲就眼巴巴地等着我，像极了一个天真的孩儿，让我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人们说父母在，家就在，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就是我的家，母亲的每次身体上的波折，都使我更真切地理解母亲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回想这些年，如果说我比较恋家。那不仅是因为对母亲的牵挂，也是对母亲的依恋。这几年，我在工作上疲惫也好，烦躁也好，回到家里，母亲仍然能给我一种港湾一样的慰藉。从母亲的眼神中，我可以感受到水一样的温柔、海一样的宽广。我喜欢拉着母亲的手跟她聊天，母亲的手软乎乎的，让人无法想象那曾是一双饱经风霜、长满老茧的手。这双手传递给我的，既有坚强和勇敢，也有柔韧和接纳，让我相信问题再多，也会迎刃而解。生活再难，也会苦尽甘来。
　　 去年有一天晚上，我同样拉着母亲的手，忽发奇想地说：“妈，您觉得我这个儿子好不好？合格不合格？”
　　 “算不错吧。”
　　 “那下辈子还让我做儿子好不好？”
　　 “好哩！”母亲笑着说，手使劲地用了用力。
　　 母亲大概是认可了我的，但她很少当面表扬我。相反，大凡我有做得不好的，比如对妻子、儿子发了脾气，母亲却会批评我。母亲的爱就是这样，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母亲的心很静，这是母亲晚年给我的一个显著感觉。
　　 前年，母亲忽然提出皈依佛门的愿望。我原本有些惊讶，想说服老人家放弃这个想法，但妻子说：“妈喜欢就顺着她吧。”我们最终遵从了母亲的要求，由亲友帮她实现了愿望，母亲法号“惠贞”。其实，母亲对佛教的认识还是很肤浅的，但我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关系呢？生活中的母亲就是个很“佛系”的老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争不抢、顺其自然。
　　 母亲常常念她那从抖音学来的佛歌给我们听，“敬佛祖，求平安，大殿正座弥勒佛，四大金刚列两旁，……”我们总是夸她好学，记忆力又好，母亲便开心地笑。母亲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选择皈依，我想，她一定是参透了人生苦乐，在用一种平和的方式告别尘世。
　　 去年12月底，母亲突然一吃即吐，连米糊都咽不下，我赶忙请哥哥来看。哥哥看了说是心脏的问题，提出还是让老人家回老家，方便治疗。我有些不舍，但又不希望母亲住进医院。征得母亲的同意后，于12月28日送母亲回到了哥哥家。母亲大概是有些预感的，我们告诉她这个打算时，她说：“嗯，我这个岁数了，也该回老家了。”
　　 母亲治疗了三天，病情没有明显好转，但头脑依然清醒。那几天姐姐们陆续来看母亲，母亲对姐姐说：“妈也算是高寿了，人生终有一别，妈要回去了，你们都不要伤心。”母亲说这句话时我不在身边，现在每每想起，我仍潸然落泪。
　　 母亲珍惜生命的历程，又坦然面对生命的结束，而此时此刻她还依然惦记我们的悲与喜，这就是我们的母亲。
　　 12月31日晚上，我和妻子儿子离开母亲回汕的时候，母亲还像往常一样和我聊天，母亲说：“你们今晚不在这住吗？”
　　 “妈，哥这大路边的房子太吵了，睡不着，反正不远，我们这两天再来吧。”母亲点点头说：“好吧，你们开车要小心。”万万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与母亲最后的话别。每当想起这个，我的心还隐隐作痛，我特别后悔那天晚上没在那里过夜，陪母亲再聊聊。是啊！我和母亲还有好多话没聊完啊！
　　 元旦上午，哥哥说母亲神志不清，我很惶恐。便和妻子儿子开车去接了四姐赶往老家，但刚上高速公路就接到哥哥的电话，母亲走了！我们一下子全哭了。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被送到寺庙，刚刚入了殓。我无法整个抱住母亲，只能捧着母亲的脸，撕心裂肺，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来，只是任凭泪如雨下。
　　
　　 八
　　 岁月如同大浪淘沙，让多少往事都如同风吹烟去，唯有母爱一定会永世铭刻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我的母亲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八个子女，可谓历尽磨难，可谓恩重如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曾经多少次合计着陪母亲去一趟远途旅游，给母亲办一次隆重的寿宴，给母亲唱一段爱听的潮剧……如今，这些已经变成我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心好痛啊！
　　 母亲出殡的仪式是由老家的一个寺庙安排的，算得上简单而隆重。其实，我们兄弟姐妹都不追求仪式多么体面，我想，就凭母亲的淡泊、宁静、通透与豁达，她也不会在乎的。
　　 母亲对于寿命是心中有数的，但她没有像我听说的许多老人一样千叮咛万嘱咐。她走得平静、安详，走得坦然、了无牵挂。是啊！这是母亲一生修来的福。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出殡那天，我跪在母亲灵前，难抑悲恸，泪如雨下。表嫂嘱咐我不能哭出声来，这样老人家才能轻松去往天堂。我听从表嫂的话，心里默默地说：“妈，您安心走吧，不用惦记儿子，但请您一定记得，来生还做我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