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上我接待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一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她是我的姑姑，她回娘家来了。
　　 记得爷爷临死前，有气无力地对我们说过，有机缘了让大妞儿回来看看，不知道她在不在人世了。父亲点点头，算是安慰爷爷，但我知道，爷爷的遗嘱父亲肯定实现不了，因为条件不允许。等到父亲病危时，他目不转睛盯着我，只喃喃道：“姐，姐……”我知道，这个姐他肯定不是喊我的，是喊我姑姑的。
　　 两代老人都带着遗憾走的，都为的是我的姑姑，是得弄清楚我姑姑的身份了。
　　 据妈妈讲，姑姑是解放前走的，那时在丹江流域一带，国民党的队伍和地方民团交上了火，姑姑和邻居家一位刚过门的新媳妇被民团上的人抓去为伤员包扎，从此两个女孩便没了音信，走失时刚刚过了十六岁，这样算来姑姑已经九十岁左右了。
　　 爷爷、老爹是最接近姑姑的人了，他们未了的心愿，我能完成吗？
　　 十多年前，我响应国家南水北调的号召，奉献出了自己美丽的家园，搬迁到了移民新区，安顿好新家以后，我没忘祖辈、父辈的尸骨，费尽周转从老家把爷爷奶奶、老爹老妈的坟迁了过来，在新的地方为他们找了墓地。
　　 前不久，一辆轿车开进了移民新区，一到村头车里的人就打听我的名字，在邻居的指点下，轿车在我家门前停了下来，我迷茫地看着车上的人，一位和我一样上了岁数的人激动地说：“我是你表兄弟啊，可算找到你们了，找得我妈好苦啊！”
　　 我让客人进家。表兄弟和一位中年人从轿车里搀出了一位耄耋老人，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和沧桑。
　　 坐定后，老人用失神昏花的眼睛看着我，好像看不够似的，表兄弟说：“我妈是个可怜人，年轻的时候就跟人家一起走了，我爹比她大十岁，脾气坏，她跟着我爹东游西荡的，害得我大哥、二哥都死在颠簸的路上。”
　　 我神色黯然，轻轻叹了一声，不难想象他大哥、二哥那不就是我大表哥二表哥吗？他们死时姑姑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
　　 “到我爹上了岁数时，她才有了点自由，我是她老三，她跟着我住，一天三顿饭念叨的不是别的，而是酸菜。”
　　 “酸菜？”我插话，不仅仅是惊讶，而是想缓和一下拘谨的气氛，“表兄弟，你属什么的？我还不知道咱俩谁大？”
　　 “忘了说了，我属龙的，看头发我应该比你大。”
　　 “我属蛇的，该喊你表哥。后来呢？”
　　 “早几年我就和我儿子商量，想带他奶奶回娘一趟，儿子当然也知道他奶奶的心事。可不巧的是疫情来了，防控让人出不成门，能出门时她又病倒了，今年春上下了狠决心，陪她回趟娘家，我也得认认姥爷姥姥，认认舅家，这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心结。我儿子开车，带她去了她说的老家，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老宅子处都成了茫茫清水，我们只能看山上标记，可她印象中的大树、小庙、石挡子、大土堆都不在了。”
　　 “可不是，都几十年过去了，护山护林护水，改天换地的地方多了，到哪儿去寻过去的影子呢？”我插了一句。
　　 “我和儿子不甘心，就沿公路开车，逢人便打听，像咱岁数上下的人都说有这个地方，但一提到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三趟子没一点结果。”
　　 “我们搬到这里已经十二三年了，留在老家的人本来就不多，上岁数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加上并村合镇，别说老家的人对我们不了解，现在让我再去说说老家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表哥继续：“没办法才找到水位高的村子的村委会，库区的干部也真热心，帮忙调出搬走移民的资料，查我姥爷、舅舅的名字，这才知道姥爷姥姥、舅舅舅妈都已不再人世，村干部出面打听，才知道你把他们的尸骨都迁了过来，我们不敢停留，就根据村干部写的你们搬的地方和你的名字，终于让我妈回到了娘家。”
　　 “姑姑，我是你侄子啊，这儿是你的娘家啊！”我动情地说。
　　 姑姑没搭理我，而是颤颤微微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影视墙处，对着我供奉的爷爷奶奶老爹老妈的遗像看了又看，然后艰难地弯腰下跪，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既然她回了娘家，又恰在清明前后，她思念亲人就不能单在这里磕个头就算了事，我和表哥商量说，我去买点纸钱，陪姑姑去上上坟，反正几位老人的新墓地不远。表哥摇摇头：“在这儿她只是磕个头，纸我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买好了，放在车上，表弟，不急，先让她在这儿多看两眼姥爷姥姥的遗像也行，给她个心理适应过程，毕竟她岁月不饶人了。”
　　 我理解，眼睁睁地看着姑姑用袖子一个一个擦几个遗像相框上的浮沉，当然场上的人都一个个神情肃穆。
　　 坟上的心酸、姑姑的哭声很难描述，她跪在爷爷奶奶的合墓前，始终用她那只剩下两颗的上门牙咬着下唇，用她那枯树皮一般的手掌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脸，只喊了声“爹”叫了声“妈”，就什么也没说，剩余的表哥表侄、我和我爱人，还有我的孙子都是晚辈，也都跪着，我担心姑姑受不了，就示意我爱人上去搀姑姑，姑姑没说什么，而是后面的举动更令人匪夷所思，她用一根小柴棍在地上剜土，一下，两下，三下……好则前两天刚下过雨，土松，有一小堆的时候，她开始用骨瘦嶙峋的老手开始朝爷爷奶奶的坟头捧土。
　　 爱人大惊失色，看了看我，意思很显然，丹江流域一带有个禁忌：“闺女上坟，娘家无人。”难道姑姑不懂这个理儿？我向爱人摇摇头，意思是由她吧，在外漂流了大半个世纪，如今找到了娘家，咱还能去计较那种老说法吗？
　　 该给老爹老妈烧纸钱了，我们都跪着，姑姑却站在旁边看，她说，他们小，受不起她这一跪，她让表哥喊舅舅舅妈，好像表哥不懂人情世故似的。
　　 从短短和姑姑的接触中看，姑姑不糊涂。
　　 作为李氏传人，我不能冷漠，上过坟后急忙联系饭店，要好好招待一下姑姑一家，不然我就对不住爷爷和老爹临终前的期待的眼神，可姑姑死活不让，她拦住门，谁也不让出去，她说她要在家陪爷爷奶奶吃酸菜面条。无奈，爱人只好从冰柜里拿出了鸡鸭鱼肉，烹炸煎炒了一大桌子，最后才做了酸菜面条，因为我们认为酸菜面条不稀罕，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大方。
　　 偏偏那顿饭桌上的鸡鸭鱼肉基本上没动，来客却对这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家常饭情有独钟，表侄吃着，看了姑姑一眼说：“奶奶呀，你吃这一碗酸菜面条可不便宜啊，花了我几百块钱的油钱啊！”
　　 尽管是句玩笑话，我听着感到有点别扭，这能用钱来衡量吗？姑姑这一碗酸菜面条盛的是丹江流域的特产，是爷爷奶奶老爹老妈的期盼，是情，是孝，是当家人流落在外的心酸，也是姑姑一辈子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