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是疼痛的记忆，于我，还是劳动的记忆。
　　 我的左手食指，挨着指甲，有三条伤疤，顺着手指的方向，两条平行，一条向左偏斜，用尺量过一样，都是约一厘米长。
　　 闲暇时，我经常伸出左手，摆在写字台上，或伸到我的眼前，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一阵子。伤疤略略高出皮肤，比周边的皮肤发亮，宽窄如同妈妈当年纳鞋底子时的线绳。不管春夏秋冬，还是阴天下雨，伤疤一点不疼，如果不是细看，和别的手指没有什么异样。
　　 但这三条伤疤，实实在在地长在那里。这是小时候，我割草时，被镰刀砍伤的，是在几年里，被砍了好几次，留下的印记。半个世纪过去了，草早就不割了，伤口早好了，但三条伤疤，像特殊的勋章一样镌刻在那里，我也确实没有忘记当年的疼痛。这里顺便多说一句，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谚语有概念上的不严密。在逻辑上，是伤口痊愈，定型为疤，伤疤本身是伤口好了的结果，不再有疼痛问题。严谨的说法应该是好了伤口忘了疼。当然，约定俗成，不必叫真，大家都明白就好。
　　 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我有十年的割草历史。凡是人能吃的，牛羊能吃的，能到奶场卖钱的，能放到灶里烧火做饭的，全在我的镰刀挥舞之下。谷友子，水萆子，牛筋草，马唐草，扫帚菜，狗尾草，虎尾草，灰菜，马齿苋，人揪菜等等，这些常见的，我见到就感到亲切，就抢着往家割的，就有二三十种之多。
　　 这么多草的品种，又长在不同的地块，就呈现出不同的个性，割起来，需要的力气、技巧，大不一样，我的手指的感受，也就有很大区别。回想起来，我的手指反复被镰刀砍伤，大致是有以下三个原因：一是遇到了不好割的草；二是我的镰刀不好用；三是操作不当。第三个原因是主要的。
　　 灰菜，马齿苋，人揪菜等以人吃为主这类菜，水分足，较鲜嫩，我用铲子挖，用镰刀割，一般不会弄坏手指。镰刀砍在我手指上、当时血流如注、让我撕心裂肺疼痛的，是割那些羊吃的，或晒干用于烧火的野草，比如马唐草、牛筋草之类。这样的草，根子扎得深，韧性大，不太好割，并不是镰刀到处，草就到手。特别是镰刀欠磨发钝时，极易打滑，滑到手上。割草不快的镰刀，碰到手指上，可是显得极其锋利，报复似地不留客气。越不好割的草，我用的气力越大，滑到手上，把手指砍得越深，血流得越多。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手指被反复砍破，是在村东头的一块墓地里。这是村里一个大家族的墓地，二十几个坟头，好多小孩子不敢去。野草自然多而杂，长势茂盛。我在课本上看过鲁迅踢鬼的故事，自小不信鬼神，我坚信的是，家里的猪羊能够吃饱是硬道理。镰刀钝，草厚，我又恨不得三下五除二，就把眼前这片草，装进我的大扒拉筐里。一下一下地割，按部就班，绣花一般，早不是我的风格。我几乎是在砍草。左手最大限度地把草揽在左胸，右手早卯足气力，刷刷砍了下去，一镰刀没有砍透，第二下接着又下去了。蒺藜狗子挂在身上，不顾去摘，汗珠子流在脸上，不顾去擦，寂静的坟地里，只有镰刀砍在野草上的歘歘声，有节奏地响起。当然，偶尔，几声蛐蛐声，从哪个地方传来，同歘歘声融在一起，美妙至极。
　　 毕竟是在坟地里，距离偶有行人路过的土路还有三四十米远。我也想尽快装满扒拉筐，尽快离开这里。不由加快了镰刀的挥舞频率。不想，有块石头潜伏在草丛的根部，这块石头，当仁不让地反抗了镰刀的进程，改变了镰刀的运行方向，只听咔拉一声，几点火星从镰刀刃上闪出，与此同时，我的左手食指被蝎子蜇了一样，剜心地疼痛起来。我扔下镰刀，抬起左手一看，殷红的鲜血在指甲上流着，滴在草丛中。
　　 用手挤，用嘴嘬，挖点新鲜的土蘸蘸，如果旁边有水井，再用水反复冲洗，这是我小时候在地里处理伤口的常规做法。现在没有水井，我完成了前面三道程序，忍着一窝一窝地疼痛，继续割草，但不敢砍了，镰刀下去，温柔了很多。把筐割满，看几眼受了伤的左手食指，回到家里。
　　 疼痛几天，是自然的。但不会因为这个小伤口，影响我任何生活规律。照常上学，照常割草，照常吃饭。我的皮肤，和我的性格一样，活性很强，不记得三天五天，伤口愈合，留下一条闪光的伤疤。
　　 这时，我往往想起英雄少年刘文学的故事。语文课本、小人书上说，刘文学的父亲是个裁缝，老给地主家做衣服，但地主迟迟不给工钱，文学的母亲就叫文学去地主家讨债。地主婆不但不给，还唆使她家的大黄狗，狠狠地在文学的腿上咬了一口，留下了这块伤疤。小小刘文学不声不响，把这个仇恨的种子埋在了心里。这使他在十四岁的时候能够为保护公共财产勇敢地和那个地主搏斗，成为了少年英雄。有这样的英雄做榜样，我区区这点伤口，又算得了什么？
　　 年少无知健忘。很快好了伤疤，同时，很快又忘记了疼痛。在以后的割草生涯里，我又不止一次地砍上草里的砖头石块，也就不止一次地把左手食指指背砍伤，带来不止一次的疼痛，留下长短不一、宽窄不同的伤疤。即使没有砍上砖头石块，也有时因为镰刀钝，草韧性强，不好割而划伤手指。我的左手食指上端，在少年时期，因为割草，伤痕累累，饱受痛苦，好在伤疤摞伤疤，没有全部留下疤痕。
　　 让我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疼痛的是，伤口未愈，再次受伤。上次的伤口，嫩肉裸露，血迹尚存，不经意碰到或沾水时，还剧烈疼痛一阵。带着这样的伤痛，又去割草。虽然加着十二分的小心，但割上草就兴奋得忘记了刀口，疏忽大意间，又将镰刀砍上手指，不偏不倚，恰恰砍在原来的伤口上。十指连心，那种痛感是不好形容的。我绝对咬紧了牙关，我绝对满脸冒汗，我绝对把镰刀使劲扔向远方！
　　 这样的情形，至少也有三次。可怜我的左手食指！
　　 但我，并没有因为手指受伤，而厌恶割草。割草的收获，淹没了我的疼痛。因为养猪养羊是家里生活的一部分，割草喂猪喂羊，早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生活要素。
　　 说来也巧，我的另一块伤疤在我的右脚食指肚上，红豆粒大小，浅紫色，表面有些粗糙。这块伤疤，是我揪的，是我忍着剧烈的疼痛，充满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用手揪出来的。说来是残酷和野蛮的。
　　 那年秋后，我去拾白薯。在一块地的尽头的坡棱子处，我发现了一个白薯穴被出白薯的社员丢下了，一株白薯秧子根在地面挺立着，地面鼓鼓的。我兴奋异常，双腿叉开，卯足劲头，抡圆了小镐。双手用力，双脚也跟着用力。这时，我感觉右脚指头有些疼痛，用得力气大，疼得就剧烈些。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待我把这一窝白薯全部刨出来，抹了把汗，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灌满土的鞋子扔在一旁，搬起右脚，细细观看。果然，食指肚上，有一个小疙瘩，头似花蕊，颜色发深。用手一按，如同几根钢针刺向肉里。原来是这个小东西作怪。这是个什么物件，怎么长在这里，以前怎么没有察觉呢？
　　 我突然想起，五天前换下的妈妈给我做的那双旧布鞋，右脚前掌早就磨了一个窟窿，走在路上，食指经常直接触地，经常踩到小石头，硌得生疼。我也没有在意，就那么对付了一个多月。莫非磨出来的？
　　 不管怎么来的吧，处理掉是当务之急。我没有找赤脚医生，我也没有和父母说，我决定自己动手，立即把它除掉。这里需要交待一下，我平生有一大爱好，就是发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有什么疙瘩、粉刺之类的异物，我就时不我待地或挤或揪，直到流血，自认为弄好为止。我对此有着浓厚的兴趣和足够的耐心。我还有一大特点，就是不怕疼痛，有时，甚至以咬牙忍痛为快，觉得这是一个不容多得的刺激。这决不是许谎或夸张。我觉得神医华佗的刮骨疗毒，刘伯成将军的直接挖取打进身体的子弹而不用麻药，我也一定能够做到。
　　 我就开始了眼前的“外科手术”。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是用手往外揪。我发现，这个小疙瘩，很特殊，肉是一丝一丝的，垂直地长在脚指肚上。这正好给我各个击破带来方便。我用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住一丝或数丝，往外揪。每揪一下，就带出一股鲜血，就钻心地疼一下。我咬着牙，喊着“叫你疼！叫你疼！”不住手地往外揪，这只手累了，换另只手。我知道我早冒出了大汗，我知道我喘着粗气，但就是忍着，就是不停手。鲜血流了满脚，伤口早已模糊。我一把一把地抓土往伤口处放，血再流，我干脆把脚埋在土里，过会再揪。我想足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觉得揪干净了，就穿上鞋，收拾好白薯，拿着小镐，来到几百米外的一眼机井旁，冲洗受伤的右脚。这眼井，正在浇麦子。
　　 当然是蹒跚着脚步回到家里。妈妈心疼极了，找来赤脚医生。
　　 “小老叔，你这个地方被石子什么的硌过吗？”赤脚医生也姓赵，辈分小。
　　 我说：“鞋底了磨透了，经常硌住。”我说。
　　 “你怎么忍过来的。可别感染啊！”
　　 自然是止血、消毒、上药，绷带缠了厚厚一层。
　　 就落下了这个伤疤。
　　 我真的感谢土地，打粮食长草之外，土地还能止血。我也感谢水，感谢从地下抽上来的清澈的水，给滋润万物之外，还能消毒止痛。
　　 我曾专门把我的这几条伤疤讲给我的孙子。不多日前，我带他到田野里看小麦，看野草。他不慎摔倒，一块石头把他的膝盖划出鲜血。要哭。我不失时机地把我的左手食指伸给他，指着几条伤疤，告诉他，我当年割草时，也如他这么大，血比他流得多，比他疼，但我都咬牙忍住了，继续割草。他果真没有落泪。
　　 他六岁，正上幼儿园大班。
　　 （202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