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感到被酒包围着，在那些拥挤的商超里会有琳琅满目风味各异的酒；到了饭点时，酒店里那些不安份的酒香便顺着门窗向外逸，排山倒海般地往行人的怀里扑。
　　 既使在那些旅游景区里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酒，最普通的用玻璃瓶盛着，好一点的都有精美的瓷瓶。那些瓷瓶有圆的，有方的，有葫芦形的，有十二生肖动物形的，它们各有寓意，炫丽多姿。近年来又多了金陵十二钗，还有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等四大美女的容貌也被人借用做成了盛酒的容器。它们件件美仑美奂，每一件都会让你爱不惜手。
　　 说真的，如果万物有灵，我真怕这些美女会为了谁最美而打起来。但瓷像又怎会争宠呢，它们当然不会打起来，那只是我在梦里的瞎想。酒瓶成了供人欣赏的摆件后，变得能让室内生辉，由不得你看了不心动，既使不喝酒的女士也常难逃不被诱惑的例外。这也给我们带来了困惑，我们是买酒还是买瓶，商家当然不会傻到让人买椟还珠。家常饮品竟沦落到要借美女来助推，那笑脸与艳丽包装的背后是不是意味着惨烈的商业搏杀，还有商人对市场的隐忧与恐惧呢。
　　 以前在老家时，乡里人喜欢那种质优价廉的酒，酒装在普通的玻璃瓶里，看上去简约大方，收废品的人常把收来瓶子摆成一道道的瓶墙。那时的人是质朴的，酒也做得简朴大方，鲜有浮华夸张的外形。记得从老家的西泇河左岸一直往北走，走了三十里便是兰陵酒厂，我认识酒也是从兰陵开始的。沿着这条古老的官路，路边还有片碑林，这是明代万历年间一位监察御史的家族墓地。墓地里有残缺的石雕，那些石猴石羊石马狮子等有的丢失了头，有的断了腿，歪七扭八地半掩在泥土中。缺失的石象生愈显墓地的荒凉破旧，庄严与肃穆的味儿也淡了，倒不失其古意，古墓的存在也给河边的古道乃至这片土地都增添了一种古意的神秘。
　　 那时的酒厂占据了大半个镇子，镇子就是厂，厂就是镇子，镇里的人也大多依厂而活着，有的直接在厂里上班，有的从事着与酒厂相关的服务工作。这座曾经的古代县城，除了镇东南方向还有县令荀子高大的墓冢，这位儒学的发扬者曾把这里当成是儒学的实验场，死后又葬在了这里，他的思想一直影响到两千年后的今天也没有完全消除。除此之外，镇子里其它带有古味的东西全成了传说。那天我看到许多忙碌的人们，有的往厂里送着粮食，送酒瓶，送酒箱酒盖酒标。被李白那首“玉碗盛来琥珀光”的古诗所吸引，也天天有人在这里拉走粮食变成的美酒。尤其是到了腊月份的年关之前，从外地来拉酒的货车要耐着性子排队，而且一等就是几天几夜。车辆一辆挨着一辆地从厂里排到厂外，随后又占据了街道，围住了大半个酒厂，看上去长龙似地那么壮观。这么多人来到这个面积不大的镇子里当然还要吃喝住玩，也就带火了那些街两旁的小吃铺子、大小酒店、还有茶坊影院，连打牌及捏脚的屋子里也常挤满了人。
　　 说真的，第一次见到这种火热的场景时，我的内心里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如果说是李白的那首诗带火了这里，那么还有众多没有名气的酒同样在红火着，那又该如何解释。我想这酒究竟有何独特的魅力，能让这么多人对其趋之若鹜，它们果真像卖酒人说的那样，酒里有文化。
　　 带着这个疑问，此后每到不同的酒厂时，我便想在那里寻找出问题的答案。在那些相似的酿酒车间里，一边是发酵酒的池子，几百上千个在地下挖出的酒池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旁边还挂着池号牌，粮食在池子里发酵的时间三十到九十天不等，各厂都有自己设定的时间，人们按照池号的顺序一轮轮地去蒸酒。酿酒人认为好酒必有老池，那些古老的酿酒池也被认为是活着的文物。这有点像那些有年份的小吃店，小吃店的主人在熬汤时从不把剩汤清理掉，天天都是在老汤里添上新料继续熬煮着，他们说这样熬出的汤粥里还有以前的老味。酿酒的老池和老锅熬制汤粥相似，老酒池也是宝，他们还给那些老池申了遗，酒池就成了活着的文化遗产。
　　 酒池旁边烧酒的地方常常最热闹，粮食在池子里发酵了漫长的几十天，大家在心里也盼了几十天，烧出的酒是苦是香是甜还是个未解之谜，因此大家围在酒锅旁都想尝个究竟。蒸酒的锅是个直圆筒，造锅的材质由早先的木质发展到水泥，现在已全成了不锈钢。直径有两米，高度约一米二三，恰好与成年人的腰部平齐，这样的高度便于人们把酒糟一层层均匀地装到那锅里。
　　 以前我们都认为酒头好喝，其实不然，刚开始蒸出的几十斤头酒常被师傅们回泼到酒糟里继续去发酵，师傅们说这几十斤先蒸出来的酒里杂质多，接下来的才是好酒。尝酒时，有人闻闻就放下了酒杯，第一次接触新酒的人根本受不了那酒的冲辣。也有人看了不服，就试探着添上一口，马上就被呛得咳嗽不止，最终也是浅尝辄止。只有那些老师傅们不怕，长期尝酒他们已适应了新酒的辣味，并且能从辣味的干忧中辨出酒里的各种香味，总之香味越浓，酒质也越好，烧出好酒时他们就能额外得到老板的红包。
　　 早先酿酒是个纯苦力活，糟要一锨锨地从池里挖出装上车，又一锨锨地在场地上与粮食拌匀，再一锨锨地撒在锅里，整个过程离不了艰辛的体力付出，也可以说完全是那些酿酒工用汗水换来了酒。早几年日子穷时，人们还愿意干这样繁重的体力活，并且把酿酒当成是一份引以为傲的养家生计。后来愿意做体力活的人越来越少，烧酒也就由传统的手工向机械化过渡，经过不断地实验与完善，到了现在已经完全实现了自动化，整个过程由电脑控制着即可完成。活轻了，无需出力的传统酿酒人也就消失了。
　　 烧好的酒要送到酒库，库内夏天能保持阴凉为好，因此有条件的酒厂会把酒贮在山洞里，数不清的酒坛排列在山洞里也成了很好的景观与卖点。更多的厂家没有山洞可以利用，只好把酒坛半埋在地下来保温。按照不同的等级把酒分贮到瓷坛后，老式的缸口密封法是用桑皮纸和掺了石灰的猪血层层封闭，足足五层厚纸叠加在一起封好的坛口，用手拍在上面能发出嗡嗡的鼓乐声，酒也就随着那鼓乐舞动起来。封好的酒味道仍在坛内持续变化着，用他们酿酒人的行话讲陶瓷正在把酒催熟陈化。一年后经过一冬一夏冰火两重天考验的白酒就成了老酒，此时它们已退掉了当初轻浮的暴辣，变得醇厚起来，如满肚子里都是知识经历与故事的温厚长者。老熟的酒不但有了陈香味也变得粘稠，盛在杯子里能像稀饭似地挂在杯壁上，饮后空杯里的余香会久久不散。
　　 有的酒老熟后还会生出异香，会带有各种水果的香味，苹果味的、梨味的都有。还有的会生出花香，比如槐花香、茉莉香、玫瑰香的，还有像香油似的有着明显的芝麻香。有一年在戏曲大师梅兰芳的故乡，我就尝到了芝麻香酒。那天酒倒入杯里后，空气里瞬时便弥漫着芝麻香味。没等主人相劝，我们已主动抢着喝起来，喝着喝着那酒就没了，杯里被人换成了啤酒。主人抱歉地解释道，这样的酒还剩下不到一坛，既使是贵宾来了也只能尝尝，无法让朋友们尽兴。多年已过那香味犹在脑海里留存着，能尝到这种稀有的珍酒何尝不是人生中美好的机遇。依现在的条件，他们该能让客人大醉而归了吧。
　　 坛子里的老酒虽香，但毕竟酒度过高，并不是人人都能抗住那烈性。当人们为了迎合大众的口味，把不同香味的酒混合加浆降度设计成统一的风味时，这时的酒就犹如失掉了个性的人，变得平淡无奇乃至平庸。当融入人类千年智慧的白酒成为人们酒桌上趋淡附势乃至勾心斗角的媒介时，酒文化已仅仅剩下了浮于表面的相亲相融你好我好，而背后关联的却是借酒才敢说出口的隐秘交易。都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当酒尽心凉古风不存时，谁还会相信谁，留给人的只有心照不宣的叹息。
　　 为了真诚我曾喜欢过酒，因为真诚我又放弃了它。我曾有一坛酒，思来想去我还是丢掉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