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振兴打电话来，约我清明节去泰山旅行，看看那里底蕴深厚的群峰，流水淙淙繁花似锦的美景。那时我正在公司值夜班，车间里灯火通明，隆隆的机器的转动声。因为春天是生产的旺季，产品的利润颇丰，三条生产线就一起旋转起来，昼夜不停。
　　 我说：“公司不放假，你们去吧，给我发几张照片就行。”
　　 振兴说：“我可邀请了咱们的两个校花，唐艳君和叶红。今年不去，以后再难找到这么好的时机，你可要考虑仔细。”
　　 于是乎，我就有些心动，有些蠢蠢欲动。第二天到办公室找经理，看能不能给两天假期。经理说：“你抓的可是技术和安全，越是节日期间，越要盯在生产第一线。万一出了事情，你我都无法承担。”于是乎，我就沉默无言，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翻看材料，填写记录，查看车间和库房里那些监控画面。机器的轰鸣，穿过玻璃和窗帘钻进耳朵里。一种化学品的特殊气息，穿过窗户的缝隙，钻进鼻孔去。到车间转了一圈，又来到化验室里。烤箱、天平、密度计。瓶瓶罐罐里，装着气味各异的液体。化验员方玉梅穿着白大褂，正在电炉上烧着蒸馏水。白白的小手，白白的脸蛋。本想和她说几句笑话，可话到嘴边又悄悄咽下。心里空空荡荡，竟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岁月流长，年龄疯长。繁重的工作和生活，蹉跎了我们的时光，也蹉跎了我们的梦想；就连出去走一走，看看大好的山川湖光，似乎也成了一种奢望。要么没有时间，要么没有闲钱，要么就是没有了那种闲适的心情和遐想。整个人就像上紧发条的闹钟一样，不停地转着圈圈，不分黑天白天。钟壳锈蚀，齿轮磨损，直到慢慢再也不能旋转；亦或发条突然崩断，被随意丢进垃圾站。多年不见，不知唐艳君和叶红是否珍珠渐黄，悄然改变了模样；亦或人到中年，却依然如秋天的菊花一样鲜艳。不想了，反正今年春天再难相见，冥思苦想也是枉然。
　　 泰山虽说爬不了，可清明祭祖还是要去。打电话给经理，经理倒也同意，只是说：“把工作处理好，尤其是安全方面一定要抓牢。”我点头应允，开着汽车出了公司大门。刚刚出去，却又忽地改了主意，将汽车复又开进库房里，骑上自行车匆匆而去。先到扎彩铺买了烧纸和松香，又到烟花铺买了一挂炮仗。“飞鸽”自行车穿过拥挤的车流，穿过高耸的大楼。绿意朦胧的树林就在前头，草色遥看的岗丘就在前头。
　　 阳光明媚，春风沉醉。那城市的繁杂和拥挤，遂被远远甩在身后；那工厂的嘈杂和忙碌，遂被远远抛在脑后。路边的柳树已抽出嫩绿的叶子和嫩黄花絮；偶尔三两棵老榆，一串一串的榆钱也是新鲜的嫩绿。树下的二月兰，舒展开紫色的花瓣，有三五只蜜蜂落在花蕊间。薄薄的透明的翅膀，腿上沾满花粉的芳香。深深呼吸，长长吐气，野外的空气里融满清新的花花草草的气息。那感觉如何呢——心旷神怡。小小的自行车穿行在白杨和垂柳间，就像从遥远的南半球归来的，寻找旧巢的雨燕。松开车把，张开双臂，在柔柔的春风里，你已生出候鸟之翼，振翅向蓝天飞去。春草春花皆在你羽翼之下，连绵至天涯。
　　 遐想里，手机的铃声却不知趣地响起。振兴说，已经到泰山了，昨夜落过雨的石阶上，熙熙攘攘的游客。我问，咱们的校花呢。振兴说，就在旁边站着，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活回十八岁了。手机里，听见唐艳君说，还十八呢，脸上都有褶了；又听见叶红嘻嘻哈哈笑着。我问，泰山的春光好看吗。振兴说，好看，花是红的，树是绿的，石头是青的。我说，到了岱庙替我上一柱香，祈祷我财源兴旺，身体健康。振兴说，这事哪有代替的，代替心就不诚，神就不灵。又听见叶红说，你给我发个红包，我替你在泰山奶奶那里祷告祷告。于是我就给叶红发了一个，两块钱的。叶红回复说，太抠门了，还不够买香火的。嬉笑几句，越发觉得失落，越发觉得空落，我就把电话挂断了。
　　 抬起脸迎着金黄的阳光，迎着柔美的春光。我想泰山那边，碧霞祠、红门宫和玉皇顶，一定是人头攒动。漫山的连翘争抢着开放，阳光一般铺在山崖上。南麓的桃花源，一树树桃花恰似爬山的少女，一张张红艳艳的笑脸。西神门和弘德楼的海棠，亦是不甘寂寞地绽放，香飘十里，花红四方。云步桥的瀑布，从光滑的石头上倾泻下来，山风中飘洒着清凉的水雾。山顶的迎客松，定是更加青葱，翘首遥望着北方孤独的，骑着单车的我。
　　 青峰巍峨，琼楼玉阁，满山厚重的石刻。那巍巍岱宗，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精神寄托，是别的山都无法替代的。自秦始皇以来，十三位帝王亲临泰山祭祀封禅。二十四位帝王，遣使祭祀七十二次。这群山之宗的岱岳，早已是天人合一，神人共体。而现在担起这巍巍泰山的，不是帝王将相，而是我们这芸芸众生了。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海水澎湃，深深鞠躬，久久跪拜。泰山的每一块“石敢当”，都会给我们以力量，给我们以希望。细细思想，哪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站在了老百姓的肩上，踏在了老百姓的背上。那泰山的辉煌，那灿烂的春光，归根结底是属于大自然的，是属于老百姓的。所谓的帝王将相，也只不过是苍茫众生的一员罢了。
　　 如此胡思乱想着，骑行十几里故乡就渐渐近了。小小的村庄，小小的红砖房。中国地图上没有标记，却真真实实活在这苍茫的大地上。
　　 我家的茔地并不甚远，就在村外山爷爷家的麦田间。田边是一大片果园，果园里有三间红瓦白墙的小屋。山爷爷和山奶奶，就在小屋里居住。狗吠柴门里，鸡鸣果树巅。虽说清明时节还不是很温暖，大多数人还穿着秋衣秋裤；可山爷爷却穿着薄薄的小褂，舞着锄头锄着树下的草芽。八十岁的人了，脸还是红润的，腰还是挺直的。我向他招手。山爷爷说：“回来了，上坟的事可不能忘了。”
　　 绕过果园，遥遥望见几堆黄土，遥遥望见三三两两的人，在各自的祖坟前祭奠。烧纸的青烟和炮仗的青烟，缓缓腾起，又在春风里缓缓飘散。这一堆堆黄土大都没有石碑，没有墓志铭。日日与他们相伴的，除了野草和庄稼，就是吹来吹去的四季的风。那一条条躺在地下的生命，历史书上没有他们的姓名；可历史上的每一个字，都有他们的横竖撇捺蕴含在其中，或长或短，或淡或浓。如此历史才是丰满的，才有血有肉，有了温度和骨头。
　　 春风浩荡。他们的肉体在泥土下芳香，他们的骨头在绿色植物中健壮。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麦田，春风拂过波浪般忽明忽暗。油菜花像金子一般灿烂耀眼，紫色的、白色的蝴蝶飞舞在菜花间。远处，绿柳如烟。一片一片的果园，杏花已经谢零，梨花一树一树的白，桃花一树一树的红。数也数不清的，嗡嗡飞翔的蜜蜂，用短暂的弱小的生命，舞动在温情的阳光中，轻飘飘的亦没有姓名。
　　 一群孩子在小路上奔跑嬉闹，几根长长的丝线，牵着几只花花绿绿的纸鸢。于是就忆起小学课本上的那首绝句：“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他们的父母则在田间劳碌着，浇水，喷药，撒肥，拔草。裸露的胳膊和裤腿上，粘着湿湿的泥浆。春风、阳光以及他们生满老茧的手掌，都很有力量。地头上蒲公英开放，宛若阳光孵化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太阳。大片的苦菜也打算开花。田旋花努力钻出地皮，伸展着娇嫩的叶芽。野草疯长，庄家健康，墓地安详。大人们劳作，孩子们歌唱。这就是最好的春光，这就是最好的时光。不是远方，胜似远方；不是天堂，胜似天堂。
　　 这久违的乡村，这孤独而又暂时自由的人。痴痴站在小路上，低头看水，抬头看云。似乎全然忘了，今天来不是赏景，而是为了给祖先上坟。走到山爷爷家的麦田边，却发现那麦田刚刚浇过水，又湿又粘。轻轻一踩，湿泥就会没过脚面。
　　 山爷爷说：“赶明儿再来烧纸也行，清明的坟上三天，明天来也不晚。”
　　 我说：“老板就给了半天的假，赶明就没空了。”
　　 脱下鞋袜走进麦田，脚丫踩着稀泥唧唧呱呱响，赖蛤蟆叫唤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坟前，口中微微气喘，额头微微冒汗。先在曾祖的坟前烧纸焚香，再到祖父和伯父坟前烧纸焚香。暖暖的火光，青青的烟雾，青青的松木的芬芳。他们的坟前都没有墓碑，只有一颗柏树扎根泥土里，春风摇曳中青翠欲滴。
　　 待从麦田间里走出去，脚上腿上满是湿湿的泥。于是就提着鞋袜，到不远处的小河里洗一洗。这河叫“德王河”，因为河中芦苇颇多，我总喜欢叫他“苇子河”。河水清清，自南向北缓缓流动。水边立着一只白鹭，水面游着两只野鸭；蒲草新绿，一丛丛尖尖的嫩嫩的芦芽。这河是四十年前开凿的，那时我已模糊记事了。平地开挖，密密麻麻的农村汉子，密密麻麻的独轮小车。举锨成林，挥汗如雨。与马颊河相通，绵延百里，浇灌着两岸数万亩肥沃的土地。小时候常来这河里洗澡，水深时扎猛子练狗刨；水浅时，逮鱼摸虾抓泥鳅。读中学放暑假，还领着刘辉、振兴和少卿来过。振兴扎猛子时，还让蚂蝗把屁股咬破了。
　　 如今他们去了泰山，尽情嬉笑游玩，独独留下我在这小河之畔。不过独自踏青，也有独自踏青的意境。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想躺下，就随意倒在河坡的野草中。听风，听河水流动，听云影走过枯草的沙沙声。
　　 这时振兴的电话又打过来，问：“还在上坟？”
　　 我说：“上完了，在德王河边躺着呢。”
　　 振兴说：“你等着，我们一会就到了。”
　　 我说：“到哪里了，到玉皇顶了？”
　　 振兴说：“到德王河了。”
　　 说完就哈哈笑着挂了电话。我以为他在拿我开涮，依然躺在杂草间，叼着苇草，望着浮着大块云彩的蓝天。可不大会儿就听河堤上有人喊，粗粗艮艮的是振兴，细细脆脆的是叶红。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河堤上，见振兴、唐艳君和叶红在柳树下站着，身边支着自行车。
　　 我问：“不是爬泰山去了？”
　　 振兴说：“本来说放三天，可毕业班功课紧，校长又变卦了，明天就要补课。”
　　 叶红说：“局里安排我和艳君值班，也没功夫去爬泰山，就骑着车子出来转转，几十里地也不远。”
　　 这突来的惊喜，要在以前我定会张开双臂，闪亮着眼睛扑过去，抱着振兴说些放肆的话，亦或抡起拳头打他。可现在我只是欣喜，从胡子拉碴的脸上，到略感沧桑的心里。振兴是不长胡子的，可头发却已经花白了，就像青草突然间染了霜花。唐艳君细腻的皮肤仍然是白的，只是结婚生子，费力劳思，让他的脸上多了些瘢痕和褶子。相对来说，娃娃脸叶红还显得比较年轻，腰肢尚细，肚皮也没有明显的隆起。只是先前长长的青丝业已剪短，眼角的鱼尾纹也已明显。
　　 我打趣道：“叶红，你眼角的鱼尾纹又多了一条。”
　　 叶红就靠近我，说：“你看清楚了，一条也没多；你嘴巴子上的胡子倒是白了。”
　　 我们都哈哈笑着，笑完却是短暂的沉默。都不由自主望向缓缓流淌的小河；又望望天上，慢慢游走的云朵。岁月蹉跎，青春凋落，别说你我，就是活了八百年的彭祖，还不是老了，还不是死了。幸喜我们还未老去，我们还算年轻有气力，似乎干到七老八十，也在所不惜；就像我们老家的山爷爷，八十岁了，还在田野里施肥播种，锄草浇地。比一比，我们还年轻得很，我们正应当勤奋。
　　 在杨柳依依的河堤上，我们慢慢走着。南风拂过，柳枝婆娑。河坡上黄黄紫紫的花朵，小小的细碎的花朵；河床里缓缓流淌的水波，清澈的清凉的水波。千奇百怪的云朵，在河水里照着镜子，亦或在草地上投下影子。风从麦地那边走过来，满载着麦子清新的绿意；满载着麦地里劳动的人，滚烫的汗滴。
　　 振兴又像年少时一样神思飞扬，高声朗朗：“小河啊，你真漫长；大地啊，你真宽广。”唐艳君说：“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叶红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说完，又是短暂的沉默。我想，我们终究还是老了；但我们终究还是工作着，勤奋着，奋斗着。我们都是劳动者，这美好的春天是属于我们的，亦是我们创造的。我们从来没有辜负春天，就像山爷爷那样的农民，从来都没有辜负这灿烂的春。春天是属于劳动者的，就像泰山是属于老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