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这条河的时候，我八岁。河从哪来，到哪去，我一无所知。我只清楚，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到门口的河边，掬一捧清洌洌的水洗脸，母亲用木梳给我梳头，扎粉红色的蝴蝶结。太阳冉冉升起，光芒散在碧波荡漾的河面。一头牛在前，二哥在后。沿着河岸吃草，杨树一棵一棵，朴实地生长在大地上。那些在薄薄的雾岚中，沉默的房子，一缕缕白色的炊烟在向远方出发。
　　 谁在一个如此清澈的早晨放风筝？看清了，看清了，小小少年，手里扯着长长的线，奔跑着，穿过一块一块菜地，一洼洼稻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巷子，最后，停留在碧流河畔，在一座村庄的高处。那是个有马有羊有骡子有露天电影和社戏的年代，就连铁树也开花的地平线，油菜花爬满山坡，我在油菜地追逐着翩翩起舞的蝴蝶，我能追的上一只美丽的蝴蝶吗？江子说，你可以的，你不就是一只蝴蝶？我说，我不是，我是蜗牛。我每次都跑不过江子，所以，我是蜗牛。江子掐一束油菜花，编成一个花冠，戴在我头顶，他望着我的眼睛说，在我眼里，青青是一只蝴蝶，长大了，我娶你做新娘。我推了江子一把，江子说，反正，你逃不掉的。风一阵一阵吹来，卷起黄灿灿的芬芳，爱在天地间盘旋。我的一对羊角辫儿，随着我的奔跑，上下左右摆动。
　　 是的，那个放风筝的少年，就是江子。我想追赶江子的脚步，他不仅会自己制作风筝，弹弓，冰车子，还会弹吉它。他有一把比较贵的吉它，是他大舅从大连带来的。江子拥有一把吉它的那个人间四月天，也是油菜花开。他抱着吉它，坐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中央，弹一首一首我熟悉，又陌生的曲子，《外婆的澎湖湾》《童年》《再回首》等等。我双手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江子是不是故事里的白马王子？我笃定，若干年后，我会和他在一起。
　　 读书，从小学到高中，我们几乎在一个班，一起上学一起下学，油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高三上半年，江子一家要迁往大连，临走，我们坐在已经凋谢的油菜地，江子说，无论在哪里，有一天，我都要娶你。记得小时候的约定吗？我泪水潸潸，此去经年，以后的事，谁能说的清？江子把他脖子上戴的一块玉坠，送给我。见到这块玉坠，就像见到我一样。
　　 我没什么送江子，兜里揣着我一针一线，就着皎白月光，刺绣的一个手帕。上面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花骨朵上立着两只蝴蝶。江子凑在鼻子底，闻了又闻，好香。像你的体香，我用拳头擂了他一拳，你真坏。江子说，我弹吉它你听吧。那一晚，江子弹了一曲，又一曲。累了，互相偎依着，然后，牵着手，油菜花开时那一刻，我神思恍惚，我不知道也不敢确定，江子还能不能回来。高考后，又是怎样的人生。我无法选择，也没退路。江子到了新环境，会改变的。尽管，他承诺有一天娶我。其实，年少时的话，我还是当真了。那个晚上，月亮很圆，很圆的月亮是给我们践行的。
　　 直到深夜，江子的母亲在桥头喊他，江子不做声了。油菜花丛中，江子扳过我的脸，吻了我。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初吻，给了江子。在家乡有一个说法，女孩的初吻给了谁，谁就是她的新郎。我不信这个，但这一吻，却成了我和江子一生的回忆，抹不掉的风景。
　　 江子家贵重的东西，被一辆卡车拉走了。夜幕下的村子，隐匿在树木院落里的灯光，仿佛暗夜的眼睛，闪烁着幽幽的光晕。江子一家为什么晚上悄悄出了村子，我一无所知，过了不久，父亲在晚饭的桌上，一杯米酒的作用下，说了原因。江子的父亲在丝绸厂，做会计期间，挪用点钱，厂子的钱。受到处分了，才草草收兵，卷包走人。街坊邻居见到他，如遭了瘟疫，躲得远远的，江子的成绩也被影响到了，从年级的二十名，秃噜到班级五十名。江子母亲考虑到他的未来，毅然决然举家迁徙，在大连甘井子区，租了房子，暂时住下。
　　 那是夜里九点左右，大街上一辆卡车车灯，直射到我家窗玻璃上，风吹来，油菜花的馥郁，沁人心扉。父亲将烟袋锅朝炕沿磕了磕，火星纷飞，不行，我得去看看，好歹几十年的邻居。不送一送，说不过去。母亲在一只簸箕里搓苞米，米粒哗啦啦响。母亲说，按理说，得去。以往是有一些矛盾，不是大事，没必要放心底。去吧，去吧。父亲下了地，趿拉上解放鞋，就出去了。母亲想了想，也紧随其后去了大江家。
　　 没几个人在场，箱子，柜子，都没拿走。老钟，书籍，锅碗瓢盆留了一部分。看样子，隔三差五回来住一住。帮着抬家什的，就是大江的叔叔，大伯。大江父亲出了那档子丑事后，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彻底变了，哪个也不愿和一个贪污犯在一起。
　　 父母都在，我也去了，没发现大江，又不好意思问。母亲替我问了，大江他父亲说，傍黑那会子，坐他大舅的轿车去大连了。那年月，一个小县城都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江子一下子成了大连人，多少人羡慕啊？大江走时，为什么不和我道别，我有些失望，甚至沮丧。
　　 大江母亲偷偷塞给我一个牛皮信封，她说，大江有交代，你到家再看。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得写信？都什么年代了，回到房里，我拆开信封，取出一封信。
　　 江子写了一首诗，“如果可以，请你相信，我会用一辈子护你周全，请相信，在未来的岁月中，我和你在两条线上，一个轨道，与你同频共振。请相信，我的暂时离开，是为了以后天长地久的相聚。我不是你，我又是你。在你的我里，我成了你。什么时候，你已经成了我的整个世界，请相信，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替代，我对你的深情厚谊。对不起，丫头。允许我，称呼你一声，丫头。在以前的时光里，你见证着我的成长，我也见证着你的成长。油菜花满坡，我给你戴上花冠，你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今夜，我用我的身体和灵魂，以油菜花做书签，借月光满盈，几两清风。向你，我的丫头，告白。”
　　 这个榆木疙瘩，在一起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文采不错，还文绉绉地写起诗了。我把江子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并将它放在枕套底下，夜阑人静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江子给的玉坠，我戴在脖子上，他进城后，基本不回来了。春节那会儿，来老家呆两天就走。江子在新学校，一开始不适应。功课跟不上，好在他天资聪颖，过了不多日子，成绩上来了。江子来见我，和我绘声绘色讲学校的事儿，讲他在城市的人事物，讲美食，也讲星海广场，成群的海鸥，讲他父亲有了新工作，也是干财会。他母亲在舅舅的介绍下，进了社区医院做护工。
　　 我端来母亲烀得苞米面饼子，江子咬了一口放下了，不像之前就喜欢吃母亲的苞米面饼子。我俩坐在油菜地，啃着大饼子就着大葱，看天上一架飞机划出一道白色的航线。云朵飘呀飘，大雁排成人字形，飞向山林那边。枕着油菜花香，睡一个天然的觉。突然觉得，我与大江，有了距离，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三级小北风似的，旋来，凉嗖嗖的，夹杂着几许惆怅，迷茫。
　　 油菜花又开了，我一个人坐在花田中，享受着漫无边际的孤独。此时，大江，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想念着家乡的油菜花田，想着还有一个痴情的丫头？
　　 高考，我名落孙山，没有复读，第二年，与文学院擦肩而过，就是那年，我不再等了，嫁给了大刘。我从江子的大伯嘴里获悉，江子大连理工大学毕业后，一直没结婚。我儿子读初一那年的秋天，记得是九月初三，我回老家探望父母，惊闻一个消息，江子心梗走了。江子母亲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心脏病发作，幸亏及时就医，抢救过来。现在，江子睡在那座城市的一个公墓。他回不来了，而他对我的承诺，也是一张永远兑现不了的空头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