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到，你也当了“小白鼠”。但你知道，是你自觉自愿当的“小白鼠”。
　　 本来，你早就打算好了，2023年冬季，你也要飞去南方，做“候鸟”，在海南或者云南，享受一下寒冬季节里春天般的温暖。所以，十一月底的例行复查之前，你曾经许多次兴致勃勃地和家人讨论去向何方，甚至，连预订房间、购买机票的事儿都提上了日程。但是，你也仅仅是把这一切界定在预想之中。每一次谈到这个话题，嘻嘻哈哈讨论一番之后，你总会说一句，等复查完再说。
　　 因为，临近复查的前些天，不好的预感，时而会像冷风一样，从你脑海里刮过。偶尔，你会感觉到右腹部有隐隐约约的胀痛感，随着时间的推移，频率和波长都在增加。
　　 复查那一天，做完CT检查，结果出来了，最大的一块肿瘤，从三个月之前的三点七厘米，一下子长到四点三。三个月，长了零点六。过去，每三个月复查一次，都是长零点一或者零点二，这一次，就像气管子打的一样，它迅速膨胀了这么多。这一事实，证实了你的预感不虚。你似乎看到一下子长胖许多的它，犹如潜伏在你肚子里的幽灵，在夸张而狰狞地笑。
　　 你的主治医生，盯着片子和结论，细细看了一会儿，身子往后仰，默不作声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耐药了。
　　 你问，那怎么办？
　　 靶向药，吃了两种了，再吃同类的，效果未必好。单抗，用过了，反应太大，不能再用。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平静和缓，却又蕴含无奈。
　　 是的，你反应够大的，打了两次单抗，你得了肌无力，眼睛睁不开，吞咽困难，呛水，直不起腰，大小便失禁，血液指标，又好些亮了红灯。大半年，你才爬出肌无力的陷阱。
　　 你的主治医生继续说，你还是找专业的肿瘤医生或者去肿瘤医院咨询一下吧。
　　 你的主治医生，是普通泌尿外科的，2019年11月底，你右腹第二次肿瘤摘除手术，是他做的。他这样说，你很理解。
　　 于是，你去几家省级医院，又去北京某著名肿瘤医院，找专家咨询。
　　 他们的意见有相同之处，都认为你不适合使用物理消融法。一是大大小小，腹内肿瘤多。二是肿瘤紧贴着肠子，做消融术，极有可能伤及肠子，击穿肠子，后果更严重。
　　 也有出入。
　　 有一位，建议你倒回去服用第一代靶向药，真不行，可以考虑放化疗。第一代靶向药，一般都副作用大，你吃过了，腹泻，呕吐，全身毛发皆白，你可不想再遭二茬罪。早就有人告诉你，肾肿瘤放化疗的效果并不好。与你血缘关系很近的一位长辈，放化疗两次，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时间不长，辞别人世。想一想，都毛骨悚然。
　　 有一位，提议在原来服用的靶向药药量基础上，再加大十毫克药量。已经耐药了，再加大那么一点儿药量，能见多大效果？即使见效，能维持多久？那位医生没有说。你也不想再问。
　　 有一位，提议由单抗的PD——1改成PD——L1。说是它们二者之间有差别。他的提议，被一位省肿瘤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否决了。他姓边，是医院里的“知名专家”，头发已经白了，年龄应该在六十多岁，白净脸庞，慈眉善目。以前，关于是否使用单抗，你曾经找他咨询过一次。
　　 这一次，他听了你的陈述，又细致查看了片子，说，你的病，十几年了，已经广泛认可的靶向药，最好的，你已经吃过了。本质上，PD——1和PD——L1的性质是相同的。你已经得过那么严重的肌无力了，绝对不能再冒险。弄不好，是要命的。
　　 说到这里，他闭上眼，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对你说，这样吧，你尝试一下正在试验用的新药吧。新药也许会有很好的疗效。
　　 你还没来得及回应，大概是为了消除你的疑虑，他接着说，你别以为实验用的新药不行。实验新药，一般已经完成了动物实验，被认可了，才进行人体实验。人体实验，得有几年的实验期。造新药的目标，肯定是瞄准几年以后的临床先进性，在疗效和副作用上，都得保证能被认可和推广，否则，它就没有出路。
　　 你心里想，这不就是要做“小白鼠”吗？
　　 做“小白鼠”的例子，你知道两个。
　　 一个，是你一位老同学的女儿。上世纪九十年代，他的女儿，十几岁，得了很罕见的病，到处求医问药，疗效很差。家里有限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后来，到北京一家医院，参加了国外的一种新药临床实验，不但有效果，而且，不用个人再掏钱。再后来，他的女儿健健康康地活着，还结婚生子。
　　 还有你的一位远房表弟。结婚不久，得了很罕见的血液病，在几乎绝望的情况下，也参加了国外一种新药的临床实验，十几年了，还活得精气神十足，至今，还能教孩子踢足球，有时候，自己也踢得溜溜转。
　　 这样一想，你就爽快答应了边医生。
　　 边医生马上掏出手机，联系搞临床实验的医生。打了两三个电话，没打通。他就让你到门诊室外面去等。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他喊你进去，笑眯眯地说，我联系好了，是临床实验的孙主任，她是我们院里搞临床实验的权威。你去找她吧。
　　 孙主任，五十多岁的样子，身材苗条，眉清目秀，说话带笑，戴着一副眼镜，眼睛下面的目光，闪耀着知识女性的睿智和涵养。她的座位旁边，摆着一块牌子，上面有“知名专家”四个烫金大字，据说，这个医院只有十个“知名专家”，她是十个里面的一个，也不简单了。这让你增加了对她的信任。
　　 她看了你的有关资料，微笑着咨询你一些情况，又让副手去查找对症药物。期间，又详细告诉你，临床实验用药的有关事项。等副手来了之后，告诉她一种新药的名字。她一脸笑容地告诉你，这种药，小细胞临床实验的病例多，效果很好，像你这种，还不太多，但是也有几个，效果也不错。
　　 你问，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
　　 国内的。
　　 你略微有点儿失望。你觉得，治疗癌症的药物，还是西方国家的更先进一些。
　　 孙主任应该明白你的意思。她依然笑着说，现在，国内的新药也达到了一定水平了呢。你放心，参不参加，自主权都在你手里。即使参加，也可以随时退出。用两个月，没疗效，会立即停止。你自己考虑好。要不先回去，考虑好，想参加，再来找我。
　　 她这一说，你想起了一部童话电影里的一句名言：我命由我不由天。
　　 人的一生中，在人生关键节点，面对不同的路径，总是需要做出选择的。选择对了，就是阳光大道；选择错了，就是陷阱。对与错，往往不是当时可以证明得了的。不管对错，需要当机立断的，就不能犹豫。
　　 你心里非常明白，既然原来服用的药物已经无效。很多现在流行的方法，你又不能使用，你只能选择最新的。机不可失，不能犹豫。再犹豫下去，肿瘤君会更加猖狂。
　　 你当即对孙主任说，不用考虑了，就试试它吧。
　　 接着，叫来了医药代表，签了合约。
　　 经过一番检查化验，2023年12月15日，你第一次服下新药，正式踏进“小白鼠”行列。
　　 每隔一周，都要到医院检查化验，还两次住进病房。每天每次服药量、时间、是否空腹，同时还吃了什么药，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都要如实填写。还抽了二十多管血，提供给课题组，做基因检测，做抽样分析。
　　 第一次住院，你刚进去。临床病号的夫人就问你，看你的模样，你一定比俺老伴儿小吧？
　　 你告诉她，一九五三年腊月初九。
　　 她马上惊讶地“啊”了一声，这么巧啊？你俩同年同月同日生。
　　 从她介绍里，你了解到，她老伴儿，一个大型煤矿退休的工人，肺癌，已经十七年了。他吃了十几年靶向药，如今看去，还腰板挺直，活力十足。用他老伴儿的话说，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
　　 最近，耐药了，改放化疗，两次，就受不了了，才改变路径，参加新药实验。
　　 他站起来，虎背熊腰，说起话来，依然声如洪钟。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鼾声连连。晚上早早就睡了，第二天七点多，还呼呼大睡。
　　 听到他已经患癌十七年的消息，你佩服他，也有些欣慰。你才十年多，你的肾癌，比起他的肺癌来，其危险性似乎更小一些，你有什么好怕的？又何况，十年里，坎坎坷坷，你早就看得风轻云淡？
　　 与他在同一病房相遇，同做“小白鼠”，似乎更增添了你继续好好活下去的信心。
　　 服了新药不久，你多少年的腹泻现象没了，半月左右过去，右腹胀痛的感觉也逐渐消失了，也没有其它明显的不舒服的感觉。你感觉，那块最大的肿瘤快，似乎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点瘪下去。它的得意洋洋，也似乎变成了垂头丧气。
　　 你现在就住在泉城，泉城本就是一座公园式城市。只要天气不太冷，你都要找一个公园或者景点，去逛一逛，爬爬山，看看树木花草，赏赏泉水，逛逛老街，看看老建筑，赏心悦目之余，拍一些图片，或者溜短诗，写散文，自娱自乐。最不济，你就跟夫人一起，逛超市。当然，这样做，还锻炼了身体，每一天，你的步数，都在一万以上。
　　 你对夫人说，咱不愁吃，不愁喝，能跑能跳，一边看病，一边旅游。小日子过得滋润着呢。
　　 一个多月过去，你这只滋润的“小白鼠”，感觉身体更加轻捷，天天精神抖擞。
　　 过年后，正月初七八，你还需要进行一次全面深入的复查，到那时，肿瘤是小了，还是保持原样，抑或是大了，自有分晓。
　　 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按量按时吃药，准确填写《受试者日志卡》，同时，快快乐乐，过好当下每一天。等有了好结果，你可以锣鼓喧天，结果不好，也不必垂头丧气，无非是重头再来。
　　 生命的长度，你未必做得了主，生命的厚度，你完全可以自己掌控。活一天，你都要让自己活得滋润快乐一天，这样，你生命的厚度自然会增加。更何况，你对自己生命的长度依然充满信心。你对夫人说过，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就是一盏煤油灯，油量还足着呢。不添油，干耗，也得耗它几年。
　　 你对关心你的亲人、亲戚、朋友打电话说，参加新药实验，当个“小白鼠”，吃药治病不要钱，省了大钱。一边治自己的病，一边给新药实验的治疗效果、副作用提供个案资料，也算是为人类医药科技发展做贡献。就算是又学一回雷锋吧！一边说，你一边哈哈大笑。
　　 其实，要不要写下你当“小白鼠”这件事儿，你一直犹豫着。这毕竟不是摸彩中大奖，也不是你年轻时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不值得炫耀。可是，你又觉得，得了病，也不是黄赌毒偷抢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写出来，最起码证明，你有这个勇气，“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你早就相信，在疾病面前恐惧，只会加重病情。坦然面对，没有心理负担，也一定会带来生理上的正面反应。
　　 这样一想，你便坦然敲击键盘，一个字，一个字，敲击出你的心声。
　　 2024年1月18日星期四上午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