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初冬，天冷得已让人不愿伸出手，乡道上三五成群的民工绵延了十余里。他们肩扛着挖土的铁锨或是铁叉，有说有笑地行走着，装满粮食和柴草的大车夹在队伍中，眼前的情景组成了天地间一幅声势浩荡的图画。这便是扒河修渠的民工。
　　 那时乡里的孩子顽皮，老师时常用扒河来吓唬我们，他说你们如果不好好上学，长大了就要去扒河，去做地球修理工。在他们的眼里扒河很苦，没完没了的重复劳动能把人的手肩都磨肿磨破，每天收工后腰酸背痛得让人不想再多动一下。学习不好自然就成了扒河队伍的后备军，而学好考进城里就不用出苦力来谋生了。然而老师们的苦心相劝并没有换来他们想要的结果，最终能考上大学的仍只是少数幸运儿。不管心里情不情愿，大批大批的学生还是源源不绝地补充到扒河的队伍中。
　　 我的伯父也曾是扒河大军中的一员，他不光扒过河，还因为表现优秀被选到兰州去修铁路。要不是因为兰州离家远，他就留在那里当了正式的铁路工。因为伯父，我毫不费力地就知道了那段异常艰辛而在他看来却很平淡的岁月。
　　 他说以前时常缺粮，春天时就挖野菜和杂粮混在一起吃，野菜很快挖净后，接下来就是捋树叶子，槐树榆树的叶子最好吃。有一次连续干旱了三年，土地裂出了数不清的大缝，黑幽幽地看不到底。大地上无边的苍黄取替了代表生命活力的绿意，此时连野菜树叶也吃不上了。到了最后那一年的春节，村里没有一家吃肉的，这时别说是肉，连米面等细粮也成了只能在头脑里想象的奢物。
　　 那个没有荤腥又缺了欢闹的新年刚刚过去后，上级突然要求村里选派三十名青壮年去修大运河。村子里顿时沸腾起来，人们争着要去工地。被点到名的人都高兴地叫起来，像中到了头彩。扒河的工地上又苦又累，大伙为何还抢着要去呢？因为按照往年的经验，工地上从不会缺吃的，吃饱饭才能有力气转运土块。在工地上吃饱后自然也就省下了家里的口粮。运气好时，工程结束后还能分到些剩余的粮食拿给家人吃。
　　 年轻的伯父也被选入了民工队伍。临出发前，乡里送来了几百斤山芋干，那些黑瘦的双手立刻就抓向了山芋干，拿到手后就往嘴里塞。有人没等咬碎就想吞进肚子里，结果卡在喉咙后引来一阵猛咳，脸涨得紫红像是喝醉了酒。村长没有去阻拦，待大家吃够后，他才让人把剩下的装上了车。
　　 而村里能给他们带走的只有干草和木棒，干草是村里特意留给牛马的饲料，现在又不得分出一些用在工地上。可别小看了这些干草，在工地上搭窝棚、打地铺、烧火做饭都离不了它。当成捆的干草木棒连同棉被等杂物放到车上后，趁着肚子里有干粮垫底，人的劲头正足，一行人便欢叫着向几十里外的运河边奔去。
　　 伯父他们被分到一个逢涝必淹的地方，滩上乡。从“滩上”这个名字就不难猜出这里曾是一片河滩，夏季时河水一涨这里就成了一片泽国，秋后常是颗粒无收。传说这里曾有座高大的美人冢，埋着死去的宫女。隋炀帝下江南时，拉船的宫女们不堪旅途中的风霜劳顿，好多病死的宫女就埋在了这里。出于对这些宫女的同情，为了让她们的家人还能够寻找到骨骸，人们特意把坟墓筑得又高又大，但在肆虐洪水地不断冲击下，高大的宫女坟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半点踪迹。
　　 在家里时伯父他们觉得人少力单，但来到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河岸后，发现岸边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伯父他们还从人群中找到了邻村的熟人。这些人在家里就是做农活的好手，平时没少帮人搭堋修房。他们在平整好的土地上立上几根柱子，用绳子和木棍在柱子上搭出隆起的山架，顶端和四周围上草席，一个简易的窝棚就做好了。怕喝了河里的脏水会拉肚子，随后他们又在靠河的地方挖了一眼做饭的水井。靠近河边的地下水源充沛，向下没挖几锨土就有泉水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挖好那眼水井就没费他们多少功夫。
　　 大家正值能吃的虎狼年纪，修堤这活又累又重，肚子里又缺了荤腥，半干半湿瓜干汤喝到肚子里，干活时几个响屁放过后肚子里就瘪了。偏偏到了工地上人人都变得异常能吃，没到一个月，那些瓜干就快见底了。夜晚，深邃的夜空中月朗星稀，地上的点点篝火在运河边绵延了数十里，好似一条反射着璀璨光芒的珍珠项链。但此时已没有人还有心情去欣赏这美丽的夜色，火堆旁的人们在低语着，他们又在为吃的而担忧。看着红色火光映照在一张张瘦削的脸上，有人忍不住骂道，这狗日的粮食啊真不经吃。
　　 为了不影响工程进度，第二天村长派人向上申请要粮，同时又分出几个体弱的人在河滩的洼地里找野菜。二猴子会捕鱼，村长让他发挥特长去捕鱼。“没有网没有鱼钩让我拿什么去逮鱼？鱼又不会自己跳上来？”二猴子的嘴撅得老高，长期缺少营养人长得又黑又瘦，大大的眼睛像是装在空洞里，眼里早失去了先前的神采。“自己去想办法，不想干就换人，这点小事还用我教。”村长撂下话后就不再理他。捕鱼是难得轻快活，二猴子真怕会换了他，忙扭头向附近的村庄跑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村长脸上浮出了笑意，好像已经闻到了鱼香。
　　 当天中午大伙便吃上了油煎的鱼干，大家边吃边夸二猴子能干。还没等吃好饭远处有几个瘦小的人影向河边走来，二猴子见状忙把头低下。“就是那个人，那个低头吃饭的瘦猴！他到俺家来借针我没有给。”“看，桌子上面还有鱼骨。”另一个人指着一堆杂乱的鱼骨鱼刺叫道。
　　 原来二猴子想到村里去借根针做鱼钩，但好多人穷的连针也没有。听说他想用针做鱼钩，有针的人家也不愿意借给他，怕借给他这个陌生人充孬不还了。还有人知道他的打算后就劝他别费气力了，河里早不知被人用网子捞了多少遍，现在连个鱼毛也见不到。二猴子看到有家院子里正晒着鱼干，待人们散去后，他就偷偷地潜回到那个院子里拿走了一些……村长弄清事情的原委后，对着二猴子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耳光，接着又向来人不停地道歉，说等上面的粮食一到，马上就送他们一些粮食作为补偿。一个年岁稍大的人看着能照出人影的菜汤后连连摇头：“大兄弟不用还了，你们到这里来扒河还不是为了俺这里能过上安稳日子。大家都是为了口吃的，怪就怪这几年的年景不好……”那人叹息了一番，手一挥就领着人回去了。等那伙人走后，村长忙捧起瘦猴的脸细细察看着，大兄弟，刚才委屈你了，我怕他们纠缠着不走就下手重了点。瘦猴说，我的骨头硬能抗揍，为了大伙能吃上鱼挨这几下值了……而大伙接下来吃起鱼来却再也吃不出先前的香味，伯父说那时的人真实在。
　　 潮湿的河滩洼里有野菜，但正月里正春寒料峭，野菜缩着干瘦的身子不愿生长。好在那些地头、沟坎、石头缝里甚至埋着坟头上，还顽强地耸立着一丛丛的野蒜，这些熬过了寒冬的野菜，虽然个头还很瘦小，但汁水充盈，薅一把塞在嘴里嚼了，鲜甜的汁水中还带着微辣。谁也不会想到，后来这种野蒜能上了城里的餐桌，最贵时一斤能卖到十块多。
　　 天天是不耐饥的野菜，几天后有人就饿得头晕眼花，走路时两腿发软，摔倒在地上就不想再爬起来。野菜只能度命，靠它干重活实在是不行，尤其是扒河修堤这样的重体力活。眼看着工程落后，村长把人分成了两组，每天收工前评比哪组干的活多，当天晚上就兑现奖励，每人可以多吃半碗饭。头几天这个办法很灵，大伙为了这半碗饭的奖励拼命干着，两组人互不服气。没过一个星期，工程又慢了下来。原来自从开始争第一，大伙每天都是累得疲惫不堪，他们这才觉得中了村长的计，为了多吃这半碗饭不值。两组人私下里商量后，干脆轮流交替着拿第一。这样大伙不用再拼命去争先，还都能多吃上了饭。还好的是，上面接到缺粮的消息后，很快又送来了一批粗粮，这些瘪下去的肚子立刻又鼓涨了起来。
　　 伯父后来说，在工地上最怕比赛，组与组有比赛，村与村有比赛，乡与乡也要比赛，饿着肚子还要拼命的滋味很难受。人的体能在输出到极限后，有人当场就累倒在工地上。
　　 到了二月的月底，粮食再次告急，好在这时田野里的荠菜、七七芽、茅草芽等陆续露了头，能充饥的东西多起来。只要是能吃的，全成了他们裹腹的食物。工地上的人多，各村都有人在挖菜，散布到田野里的人就像采蜜的蜜蜂一样。近处的野菜很快被挖光，后来再想挖到野菜就要跑到几里路之外了。槐树开花时，他们就开始捋槐花，当香甜的槐花被大把大把地塞进嘴里时，两腮像鼓起肚子的青蛙。有个叫满囤的青年捋槐花时，不幸被蜜蜂蛰到了眼皮，他用尿液洗眼这个土办法消肿，但眼睛还是肿得像灯泡。槐花吃尽，槐叶也没能剩下，幸好榆树接着送来了榆钱。榆钱里有乳白的粘液，吃到嘴里还有点甜丝丝的，能让人长时间不饿。
　　 顿顿离不了野菜，大伙拉出的屎也是绿色的。有人把这些粪便也当成了宝，每天收集起来送到修好的堤段上去晾晒。晒干的粪便是上等的农家肥，又便于携带，他们准备完工后带回家去当肥料。不管走到哪里，庄户人总忘不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老理。
　　 有一天夜里突降大雨，雨水浸透了窝棚，地窝子泡在水里无法再入睡。大伙倾听着雨打大地又被咕咕喝下的声音，兴奋地坐了一夜，有了这场大雨，今年的小麦就有指望了，人们一夜没睡也高兴。天亮后，阳光重新照耀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的水汽混杂着植物的清香，一夜之间野草和庄稼又露出了绿意。有人提水去做饭，发现井水早变成了混浊的黄色，一层没有完全消化掉的菜叶子飘荡在水面上，这是晒在堤岸上的大粪在暴雨的冲击下，夜里顺流而下冲到了井里。
　　 小麦以肉眼可见的变化一天天地向上猛长着。农历五月，麦子灌浆后一天天地变黄，东风里开始飘荡着诱人的麦香。眼望着麦穗一天天地变得饱满变成黄色，人人脸上都是压不住的喜悦。这时上面突然下令回家收麦。大伙齐声欢呼，三下两下地拆除了窝棚，把东西扔到车上后，就冒着夜色匆匆地向家里摸去。
　　 时光匆匆，一晃几十年已经过去，运河边早织出了旱涝保收的密密河网，而那些扒过河的人在变老后已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人世。伯父虽然年岁已老，但他还是难忘那抱团取暖的时光，他忘不了人多在一起时的热闹，也忘不了说说笑笑着就驱走了饥饿和疲劳。
　　 每当吃饭时，他总会把碗盘里的剩饭吃得精光，掉在地上的饭渣他也会捡起，吹一吹就泰然自若地送到嘴里。他常说，人活着还不是为了那口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