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真的奇怪，由不得你去有意识地把控。在你最熟悉的地方，会忘记很多的人和事，却往往记着一棵树的存在。----作者
　　
　　 一
　　 莎车是一个县城，虽然无数次路过，却没有真正地住过一夜。这是一种距离的概念，从前，它一直都很远，是存在内心里的那一种远，由不了我去熟悉她。
　　 这份距离的数字感，这种远隔一方的空间交错，甚至是对它不由自主的眺望，就是一种说不透的远方。即使坐着火车跑路，日夜不停，也要走一天一夜的远；是坐卧在绿皮列车上，需要吃饭睡觉，需要悠闲地坐看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又需要平视目光，沿着地平线看太阳西落、月亮东升而起的远。
　　 根本不用上网去查，我就早早知道这个路程，离乌鲁木齐4000里的路外。
　　 决定要去那个地方看看，就是一种用时间和空间，共同测量大地距离的远。其实，让人觉得最远的标志，不仅仅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间，也不是一个又一个上人下客的站台，而是一种心灵上的停顿与开启。每一次停车，都会有人笔直地站立在火车头前，严肃而庄重地注视远方的来客。每一扇敞开的铁门前，都会有穿着制服的铁路人员，他们都是列车上陌生的熟人。每一次启动，都会显得慢慢变远，在目光的远送中，在渐渐晃动和滚落在车轮的节奏里的远，是消失在闪耀灯光的水泥站台站牌下，被滑动在光亮而坚硬的火车钢轨上，一圈一圈送别的远。
　　 闪亮的夜晚，沉默的车头，带动着蜈蚣脚一样的车轮，从不知疲倦，在笔直的钢轨上一直滚动。转弯时，才能看到，它们像在狭窄的冰面上滑着，或者像一条坚硬而承重的蚯蚓。
　　 黑色的白天，白天的黑色，忽而耀眼，忽而漆黑，忽而白昼转逝，在神经病一样的状态里，被阳光、星光和月光弄得穿越不停，眼花缭乱。甚至不用色彩，不用照耀，都可以在路上，寻找到强烈而又震憾的对比。
　　 坐在窗口前，跟着白天穿过隧道进入黑夜，又跟着黑夜追着时差的阳光，一次次享受着被延迟的白天。在黑暗中穿过一个又一个深长的隧道，穿行和等待的过程，被延迟的幸福感，让我激动又让人窒息。
　　 天山真大，大到超出了新疆地图的版面。
　　
　　 二
　　 我是卧铺的下床。
　　 整整一个晚上，上上下下的旅客，来来回回换了四拨。先是从乌鲁木齐站上车的一位朝气勃发的小伙子，他是才考上政府单位的公家人，出差要到库尔勒市，我们是最早坐在车窗的弹簧椅上交谈的人；然后是一个蒙古族老汉，他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硬塞进行李架上，他说他要到阿图什市去会见自己的亲戚，第二天还要参加亲戚儿子的婚宴；再接着，就是一个维吾尔族青年妇女，怀抱着一个漂亮得长着大眼睛长睫毛的小女孩，她是回娘家去看母亲，要在喀什市下车；最后，是在半夜时分，又有一个从喀什上来的年轻人，他是甘肃人，要去莎车的乡村落脚，然后给你打工摘棉花挣钱。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完成了一张卧铺最大的接力旅程。而我，全程陪伴了他们大大小小五个人。
　　 妇女带的孩子很小，上下铺爬上爬下很不容易，我就主动给青年妇女让了座，让她抱着孩子睡在下铺，反复告诉她，等她快到站时再叫醒我。交代以后，我才顺着铁梯爬到她买到的中铺去睡。感谢她没有忘记，提前五分钟叫醒了我，让我用朦朦迷离的眼睛，透过远处成群的星光灯火，看到了喀什不眠的夜景。
　　 黎明时分，我失去了睡意，没有继续去睡，而是和睡在上铺的甘肃小伙子，坐在我的床沿上轻声聊天。此时，车厢里很多人都已经醒来，正躺在狭窄的床上，看新闻听广播打发时间地玩着手机，手机的光线蓝荧荧地打亮着一张张脸孔。车窗上敷着一层薄薄的光线，红绒绒，这是行进在西天大地上，太阳露头时提前透出的一片微弱光亮。
　　 甘肃小伙子很善谈，先是谈他的家乡天水和他家的土地，又谈她漂亮而年轻有文化的对象，接着谈他要挣出来的是娶她的彩礼。其实有很长时间，莎车的很多地方极少用人工收棉花，大多是机器收割，这样省力省工又快。小伙子去做的事情，就是到朋友家里帮忙收第一茬棉花，他说这种用人工摘出的长绒棉最好，不仅等级最高，而且比用机器采摘的二级棉价格要高出三、五块钱。种植面积小的人家，都喜欢用人工摘花，虽然要付出不少人工费，可对比价格和等级后，还是能多挣些钱来。
　　 下车时，我正在准备行李。小伙子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就背着大包的行李率先到车门前，弓着腰身排着长队等待下车。
　　 等着下车的过程里，越过攒动的人头，我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去莎车、一天一夜遇见的人，其实就是一个个帮着我，用具体的故事，用鲜活的面孔，接续不断而完整着这一次旅途的全部记忆。
　　 有时，路程的距离长一点，真的很帮忙！
　　
　　 三
　　 在莎车的三天里，我的行程被安排的满满当当。不从非遗博物园开始，进入古代的王城、到民居与古城号交叉的夜市同，再到唐僧取经回归时讲了三天三夜经学的土坛，接着进入叶尔羌王妃阿曼尼莎的故居，最后进入有着几百年历史记忆的老城。
　　 在欣赏十二木卡姆演艺时，我的身边突然坐过来一个年迈的老人，这是一个长相极为典型的维吾尔族老汉，前额头上长满了粗细不一的皱纹，花白的胡须不仅柔软而且留得很长，仿佛在用这些鲜明的特征，诉说他承受过的生活经历。我转身向他微笑了一下，他也忙着向我回报了一脸的微笑；出于礼节，我又向他点点头问好，没想到，他会用笨拙的国语向我说，你好！旁边的朋友壮壮会几句当地语言，经过简单交谈，知道他是一个种葡萄地的老汉，也是一个木卡姆的演唱人，今天他买过化肥后，听到歌声就走过来听听。
　　 没想到节目结束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非要和我合影，当我们站在一起，他突然向我的手心硬塞过来一张100元钞票。在我惊愕万分之际，他帮着我展了钞票，用手指头指着钞票上的毛主席头像，轻声说道，感谢毛主席！
　　 他的真挚感人的行为，让我刹那间愣住了！紧接着，我又强烈地为自己刚才内心的想法，感到阵阵的羞耻和良心的不安。因为，就在他要和我照相、向我手心塞钱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向我收取100块钱的照相费用！
　　 在这座有着百万人口的大县里，时时会感到当地老人怀有的这种感恩伟大领袖、感谢共产党的深厚情感，这是他们从翻身当家作主到改革开放，吃到饱饭，穿上好衣服，挣到了钱，感受身边发生的巨大变化后，真正发自内心才有的由衷感恩。
　　 懂得感恩的人，才配得上享受幸福的岁月！
　　 莎车县地处偏远，受历史原因及环境影响，至今仍是一个以农业为主、亟待旅游开发的县城，年轻人思想活跃，跑东跑西去过很多地方，懂得做生意挣钱，时刻与乌鲁木齐等发达地区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可是，对于很多有了年龄的老人们来说，经济观念与思想活力远不及内地沿海城市，仍然保持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思维，他们的存在和行为，就是一个国家历史发展过程的真实记录。很多人家最显眼处，悬挂着毛主席像，很多人遇到困难时，仍然对政府无比信任，很多孩子用稚气的口音，诵读着伟大而壮丽的中国。不管怎样言语不通，不管他们是否挣到了大钱，他们都能很深心地懂得，他们的中国正在强大、他们心中的毛主席，他们心中的共产党，才是带给他们幸福生活的人。
　　 走进莎车县农家的小院里，才能真正知道，新疆解放和改革开放，带给老百姓的幸福是什么。
　　
　　 四
　　 虽然这座县城地处西域，邻近中亚腹地，与乌鲁木齐有着3500里，与北京有着上万公里的路程。可是，这里正在发生和慢慢展现出来的所有景象，都与国家的发展、民族的进步和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走在每一条宽敞的街道上，进入每一条曲折的小巷里，甚至在每一人家的门前户外，都悬挂着崭新、鲜艳、在微风中飘动的五星红旗。甚至穿在当地人身上的汉装唐服和西装皮鞋，还有家家户户正在播放的新闻联播，每个人口中自然说出的流利而清晰的国语，都在一天一天消除着各种不同意义上的距离。到莎车，到老城，到农家，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国家的地理标志，更是一种没有任何地理距离与位置偏远的标识。尽管语言、文字有所不同，尽管生活习俗不同，尽管每一张面孔不同，产生在这里的微笑与感恩是相同的。每一面鲜红的旗帜下，都在标志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都属于幸福的中国。
　　 你无法想象，包围在城乡四周的沙漠边缘、戈壁深处，粗壮而葱郁的梧桐树会遍种全城，高楼、小区、公园、学校、医院在城乡处处可见；公交车、轿车和电动车，载着衣着鲜艳服装的人们，趁着歌声中欢快的旋律，穿行于市乡各处。走在笔直干净的城区大街，穿行在乡村的各处，走进每一户人家，只要有种满绿色树木，搭着葡萄树架和核桃树、巴达木树森的地方，甚至在每一条通往农村的县乡公路上，都能感受到绿意盎然与沙漠戈壁荒凉勇敢对抗的自信和生活在当下的力量。
　　 站在一处乡村的庭院中央，在一篷架结满金色果实的葡萄藤下，我看到三个视力残疾的男人坐在餐桌前，正在用他们自制的热瓦普、都它尔和头皮手鼓，热烈地倾诉和表达着欢快的感受。他们用手工粗糙的民族乐器，正在激情演奏着《西游记》电视中，猪八戒背媳妇被戏谑的幽默歌曲。这份不期而来的机遇，让我瞬间融入其中不禁抱腹大笑起来。
　　 这片土地上，是十二来木卡姆的故乡，是歌声与舞蹈交汇一体的舞台，不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街区小巷，每一首新歌新曲，每一个自由奔放的舞蹈，都被赋予了善良、美好的旋律。
　　 距离，虽然能够产生美。然而，在距离繁华都府数万公里之外的地方，一个没有时代的距离，没有幸福的隔阂，没有民族的差异，享受尊重与自信的地方，永远都不会有距离的偏远，彼此的接受和接近，正渐渐消除着路程与公里的差别。
　　
　　 五
　　 在这里，同名的人太多了，往往会吓一跳，让你尴尬不休去。
　　 当你在众人前，叫一个人的名字时，就是会有很多人同时回头，睁大眼看你，是不是在叫他。在这里名字叫艾买提的人特别多，据说占到全县人口的五分之一。叫这个名字的都是男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也有不老不年轻的人。这些都叫一个名字的人，会非常理解和善意地向你微笑，或者点头，或者抿嘴，或者眨着一只眼调皮地看你。他们就是用自己的方式，想让你不难过，不让你面色尴尬。不管你叫的是不是他，都会向你招手，说：阿达西，过来坐下，吃一点！
　　 叫买买提的人也很多，往往一个乡里、一个村子，甚至一个家族，就有一半的人都在用这个姓名。谁是这个名字容易把人弄得混淆，他们天然就有区别的办法，有黑脸买买提，有白脸买买提，有高鼻子买买提，也有塌鼻子买买提；有胖的买买提，有瘦的买买提，也有高个子、矮个子的买买提；有打铁的、打锅的、买肉的、种葡萄的买买提，也有老师、医生、公务员的买买提。所有的买买提都有各自特点，都在他们自己的地方活得好好的。你只要一说要找的人是什么样子，被问的人就会拍着大脑门，用手指尖远远一伸，哟，哟，那里，你找的是那个买买提！
　　 在学校，在工厂，在街上，只要在一群姑娘面前，你只要大声叫一下古丽娜尔，这里花朵的名字，往往就会有100个姑娘齐刷刷回头，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你，仿佛你就是在叫她，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的人居然是你自己。这些姑娘都那么美丽，那么大方，那么得体地站在那儿，向你笑着说，哥哥你在叫我吗？
　　 当地有一个朋友，曾对我开玩笑，说，你要是有胆量，就跑到莎车的大街上，叫一声古丽。叫好了，声音好，人也帅，准会给你找一个漂亮对象回来，让你妈妈高兴得天天睡不着觉。
　　 我的天啊！
　　
　　 六
　　 莎车，就是一座让人来到后，就想留下再不走的城市。
　　 这里的景点没有大门，这里的风景不盖围墙，这里的每一条河都有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向你微笑。这里的每一种美食，都会准确地找到你，用气味和色泽的方式诱惑你，让你学会在不自觉中陶醉，让你懂得遇到朋友时才会拥有的醉态。
　　 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你喜欢的美食，你喜欢看了又看亲身体验的风景，你喜欢的人和他们带给你的故事，你喜欢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就像睡在自己家炕头一样的熟悉和安定。
　　 绿皮火车归来时，仍然在夜里跑得很快，像一头熟悉归家路途的马驹。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数着，一个县城接着一个县城的数着，一个人接着一个人的数着。数着数着，就数到回到了家的感受，就回到了停车时的站台。一路上，永远是异样的风景，上车的人很快又要下车了，新来的人又在继续地上车，你认识一个人，接着又去认识另一个人，每个人都会带给你不同的距离。
　　 我睡了一夜的距离，想着江山4000里路的念头，这些被掠在身后的站名，对我来说只是距离，只隔着一个深深的夜晚。我在想着那里，叶尔羌城随着落日，闭门锁城！莎车的一天又在歌舞声中，跟着太阳一起，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大门。
　　 沿途中，还是想着那棵独立于世的老核桃树，它还在用数百年不变的绰约风姿，婷婷玉立在县城广场的中央、篷叶四开，落下一片空间硕大的凉荫。其他的树跟着它一起密密麻麻长着，当年轻的树搭在她的身上，她的腰弯了，被其它的树压向一边，然而在空旷之处，留有空间的地方，绕过弯曲的地方，这一棵树继续长着，执着地伸向无边的天空，超出了更多的树木。这不仅是树的秉性，也是一种人类的象征，哪怕断了枝头重新长出的新枝，仍然还是直立的。
　　 对于莎车的记忆，就是这棵直立向上的树。当弯曲之后的时光过去，她又一次挺拔地长在我的记忆里，以生命的姿势，成为了另一棵生命。
　　 二〇二三年十月六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