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士研究生王向阳完成在英国牛津大学相关学业与课题研究后，获得了博士学位。以他专业知识与涉及到学科领域所已取得的成果，留在国外是大有发展空间与前途的。但他拒绝了导师的挽留也放弃了国外提供给他的优越生活待遇，执意回到了国内。他说，亲爱的祖国才是他应该扎根发芽结果实的地方，才是他应当回报的所在，否则，他怎能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乡亲，对得起教他帮他的老师，就连做疯癫母亲儿子的资格都不够！
　　 是王向阳言得好重么？非也。
　　 那天，他下了飞机，先自回到阔别几年的家乡——长江南岸的一个叫牛头山冲的山村，家还没进，当伫立于长满青松翠竹的高高的山梁上时，他的身心便随着闪闪目光飞进了家乡的每一寸山，每一片水，每一个人乃至牛羊小狗……回望青山绿水间曾经为他发生的事故，是怎样托起了他的今天时，王向阳的热泪开始盈眶了。
　　 七十年代初，“锦绣江南渔米乡”的景象只能在郭建光的戏文里过耳瘾。被文革烧昏的牛头山冲很穷很穷，穷得连接外面的简易公路都没有；王向阳家又是最穷最穷，穷得敲壁无灰，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孩子没裤穿，光着屁股满村跑，穷得照不起电，靠鸡屁股银行提供的油灯昏暗无光。更糟糕的是父母虽双亲但很不健全，父亲王三是患有严重肺气肿的乡下跛子裁缝，幸好有门手艺，靠全心全力为人缝缝补补，保了全家饭碗没倒扣。母亲田华原是知青，但现实情况更糟，数年前，因个人与社会的一些人事纠纷遭受过两度打击，回城无望，与父亲结合生下他和弟弟后，在受第二次后打击便完全疯了，现整天只知坐在门前石墩上看蓝天数白云说胡话，还夜不知归，要他与弟弟去找人（常常是邻居大嫂陪着去找），原本能干的母亲对家连十瓦的光也发不出了，每想起母亲的不幸遭遇（一是当姑娘时被公社当权派，儿子逼婚不从遭设计陷害；二是她在城里当局长的父亲在文革中当走资派被红卫兵活活整死）。王向阳每想起，就为可怜的母亲伤心落泪。穷困潦倒，人丁不振，这样的家庭那有什么大学生出得来呢？天方夜谭吧！可好酒偏偏酿在了这歪潭里。
　　 一天，七八岁的王向阳带着弟弟向东上山拾柴在村里光着屁股跑，被人嘲笑他们是《暴风骤雨》里的赵光腚，这么大了，还不进学堂去！他明白意思后，便回家向父亲要衣服穿并提出要上学，正在一架破旧平板缝纫机前为村民踩缝衣服的父亲听到王向阳提出要求时，他很是吃惊也很为难。他停机抬头望着儿子，一时接受不了这个对任何正常家庭来说都不算要求的要求：“你，你说什么，要穿衣服，还要去上学！”，王向阳嗯着点了下头。父亲说“伢，你好不谙事，你看这家能有那条件吗？能每天有米下锅都不易哩……别烦我，带你弟弟后山坡拾烧柴去吧！王向阳还不走，父亲便火了，顺手拿起裁缝尺在他光屁股上抽了一下。王向阳没有哭出声，只是委屈地抹着眼泪走开了。他听见父亲在他身后重重地叹了一声，又去踩他的机子去了。母亲则在望着他们父子傻笑。
　　 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喝着清粥时，不料父亲王三对向阳流着泪说：“伢，父亲错怪你了，你的要求不过份，只怪爹太无能，身体还不好，你妈又是个不管用的人了……我想了，不上学念书，确实会误了你今后一辈子，下半年开学时你去找老师报名吧！今后上到哪算到哪，认得些字，不当睁眼瞎，不被人白吃就行。学费十来块钱应够了吧！家里还有五只鸡，你去卖掉四只，留只度种，要不够，再去卖掉点口粮、衣服麻，先把你娘健在时为你弟兄缝的那身只让在冬天穿了御寒的蓝土布单衣单裤穿上吧，顾不得啦，头痛医头啦！另外，我再用裁剪剩下的布角布条给你缝身百家衣替换……”。王向阳见自己提出的两个问题都得到了父亲的支持并立马解决了，高兴得向父亲鞠了一个躬。弟弟向东也要，被父亲喝住后又哄劝止了。
　　 王向阳天资聪颖，六年小学三年便念完了，入初中时，成绩是全乡第一名。初中是义务教育，因他成绩拔尖，知他家庭特困，把学杂费也免了，当他初中毕业又以全校头名的成绩去参加了升高中的考试后，他不再抱继续上学的希望了。他知道，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垮台后，国家已对教育进行着重大的改革，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已到来，为了振兴中华，国家体制已转向了经济社会，上学都会要钱了，越往上越会要得多了。王向阳因此不抱希望，升入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他便没有去拿，好些天过了，他也没有去拿，王三也不催他。
　　 这事，却使他的班主任老师向秀春着急了。她特别器重这个贫困优秀学子。她知道他的家庭很困难，还曾与其他老师几次上门作过走访慰问，走访回来，她心情都十分沉重，佩服王向阳这个尖子学生的不易。如今，他又考得这么好，令所有人称赞，却因家里穷就放弃上学，难道有困难就不能想办法，就只有放弃一条路，那岂不太可惜了吗？挖出的宝贝岂能让大水冲走啊！或许，致考试结果于不理的王向阳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难过又疑惑的向老师决定上门探个究竟。
　　 离开学不久了。这天，她的孩子突然发着高烧住进医院打点滴，她犹豫了一下，王向阳的时间不能再担搁了，她讲明情况让丈夫请假去医院招呼女儿，她带着她的得力女学生罗丽丽拿着录取通知书乘车上了三十里外的牛头山冲，当她踏上青翠的山梁时，清澈的眸子里，泪花闪闪，如果解决不了这个特困优秀学生的升学问题，她会觉得有罪。清风吹拂起她的短发，倔强剩机爬上了她漂亮的脸夹，对，不厌其烦地去找牛头山冲的村支部，还不行就去乡政府找教育组。她坚信，办教育，为国家培养人才，不止是家庭学校的责任，社会上应有共识知音的！
　　 进村后她们来到了王向阳的家。师生相会，情况却如她事先猜想的一样。学生家的贫困也再次加深了她的印象，一间茅屋半瓦房，穿风漏雨视平常，三口砖头垒个灶，有床两张吱嘎响，黄狗见生汪汪叫，主人低头农事忙。向老师让他们还是不要放弃，她放下通知书强行留下一百元钱给王三抓药后便转身离开去找村支部。王三边翻晒新打上的谷子边躬背大声咳嗽说：“向老师，我们全家领了你的心意了，请不要为我儿子操心了，锅子是铁打的，没有东西拿什么煮呢？让有钱孩子去读那高学费的书吧！向阳十五六了，在家种责任田算了，也给我帮个手”。这不是王三的本心话，现实逼他这么说的。王向阳也说：“老师，这事就这么定了，不麻烦您操心了！”。罗丽丽则回头嫣然一笑取笑王向阳，你个小男孩，挑不动，扛不起，种得什么责任田！还不一心等向老师与好心人替你想办法。王向阳自知心也不甘，还做过大学梦，现实只能迫使他放弃，面对同学的小瞧，他像改难题一样不服软，他回道：“你们女孩子才挑不动扛不起呢！”。向老师也回头说：“好了，你们的小嘴别打仗了，丽丽，走，我们找村上去！”。
　　 向老师走后，王三坐下抠着头在想：找村上，那是望梅止渴，李书记是个回乡知青，入党才两三年，上任不久，村里没啥积累，他为修路办学校和加工厂借了二十多万贷款，一屁股的债，哪还有心事管谁家孩子上不上得了高中，读不读得起大学。王三想着给王向阳说：“向阳，上学的心你就死了吧！是爹妈对不起你，你就怨恨我们好了”。王向阳见父亲自责难受如此，又反过来安慰父亲并表示说：“我早把心从课堂上收回来了呢！”。
　　 果然，在向老师没有找到李书记时，先在老村长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老师，你开玩笑吧，现如今政策都自由单干了，还谁管谁家伢子妹子上不上得起学呀！自家门神自家敬吧！况且牛头山冲是全乡十几个村子最穷的，老师您没听说过吗？”，向老师笑笑不再说什么，她打听到李书记上县开三级干部大会去了，得两天后才回，她决心等她回村再说。
　　 两天后，她和李书记在牛头山冲新办的竹木加工厂里见面了。她开宗明义表明了对王向阳不能辍学要上高中一事的意见和态度。没料，在一株挺拔的大树下，二人站立着边说边聊，很快取得了共识。对，为国家现代建设发现和培养人才包括好苗子，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义务，责无旁贷的事，应合作，都不用谢！我们再不能走被“四人帮”涂黑的老路了。李书记号李重才，个头单瘦，肩膀却挑得起如山的责任，说到这，他还感慨地说，他也有过被迫辍学的痛苦，不然也进了大学了。李重才让向老师放心，老村长的话别放心上。他会为这样的好学生担担子想办法的。一个字，用集体的力量送，只要我在，会一肩挑到岸，送他上大学的。第二天村支部会上，他便讲明道理力排众议，从吃紧的村财务帐上支取了800元，并当晚送到了王向阳家，只让王三打了张收条，以后每年如是。若说是借，王三肯定不肯签字。王三父子收下这钱，让他们吃惊不小，激动不已，还难予相信，及时雨会下得这么快。又有书读了，高兴得王向阳一夜没合眼，向老师真有能耐有爱心，李书记真爽快敢当家，这样重民声民情，村子很快也会富起来的。不是路通了，加工厂办起来了吗？
　　 这之后的几年，又发生了王向阳高考被名牌大学录取，因书记李重才调走，几乎又要辍学的事，是李重才得知消息从外地赶回，拉了又在为王向阳筹学费犯愁的向老师，做通王向阳又要罢学的念头的工作，为他担保上县农行贷了大笔学费与生活费（有三万）。开学前，还以村支部的名义，为他杀猪宰羊摆酒设席放鞭炮，给他戴大红花，举办了一次风光热闹的学子宴，让全村每家都有代表参加，邻居大嫂提供了全部用具，像妈妈一样充当家庭主妇，这场新事，让全村人快乐好奇，尤把九十多岁的李书记的外公乔爷爷高兴得不得了，连夸外孙办了件了不起的大好事，让他百岁人头次这样开心也开了眼，老人带头捐了子女给的三百元孝敬钱，带动一场村民义捐高潮。那天，王向阳的同学还特为李书记向老师献了鲜花照了相。这事，在牛头山冲一直传为美谈。
　　 遗憾的是，父亲王三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他在王向阳拿到高考通知书视为烫手红烙铁后不久的一个秋雨夜，吐血数口，长叹数声，在忧喜交集中带着许多人生不解之题去世了。在那场面上，疯妈妈倒是母子连心的本能感应似乎还在，宴席上，喜乐之中她冷不妨大胆地走向儿子跟前，先塞给他一把讨来的皱巴巴的毛票，又摸了把他胸前的大红花，便傻笑着跑到禾坪里手舞足蹈起来。疯妈妈这一塞一摸，弄得本已热泪盈眶的王向阳更加鼻酸泪涌，心潮翻滚：妈妈呀，父老乡亲呀……他跪向天地哭着大喊了两声……。此刻，使向阳想到了许多，除了想到李书记、向老师、乔爷爷的大恩大德，更想起母亲的人生不幸，与她始终没能放弃的对儿子的大爱，想起了他不在家，弟弟对母亲的耐心照护，邻居大嫂的关照，父亲生前的艰难，和为他在长街跪讨高中学费的情景……。惹得在场已深感耳目一新的村民们又好一阵激动和议论……许多女人跟着落了泪，一些男人的眼睛也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