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天气晴好，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窗前划过。孙女将头探出窗外，“爷爷，快来看，白鸥！”一只白色的鸟儿在蓝天翱翔。我拿起相机，拍下它各种优美的姿态。它的嘴和脚是黄色的，颈部、腹部、尾部洁白如雪。
　　 打那以后，但凡晴天，白鸥都会在窗外现身。这里是市内少有的一片清澈水域，湖光山色互映，柳岸百鸟鸣啭。蓝天里，波光上，白鸥时而奋力向上，时而悠闲滑翔。那纯白的羽毛，在湛蓝色的背景里，显出几分圣洁。孙女天天看得痴迷。“爷爷，它又飞回来了，飞回到我们楼栋的楼顶上了。”我怀疑孙女看恍了眼，白鸥是水鸟，决不会在几十层楼的楼顶做窝。
　　 孙女一定要上楼看个究竟。“咚咚咚咚”，飞快跑向门外的她，忽然止住了脚步，楼道里的老奶奶让人看起来很不顺眼。
　　 老人跟我们住同一栋楼，各家各户扔在楼道里的垃圾袋，她每次都要翻出一些卖钱，再把剩下的垃圾顺带捎下楼，因她是一个捡垃圾的，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嫌弃，尤其是她那邋里邋遢的外表。年近古稀的她，那双老手密密麻麻全是皴，像老柳的皮。佝偻的身子，低垂的脑袋。外凸的两个颧骨，很不对称。这样的邻居，多少有点让人心里添堵。
　　 前年，疫情严峻，家家关门闭户，可小区里，总会出现一个瘦弱的身影。路边的，房前的，小区所有的垃圾桶，她都要翻个遍。纸盒，塑料瓶，易拉罐之类，成了她的宝物。捡垃圾也就罢了，问题是她出入从来不戴口罩，尤其是在电梯这样狭小的密闭空间。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病毒有相互传播的风险。我只好尽量躲着她。
　　 那天，我看她一边在垃圾桶里翻找，一边用手帕不停地擦着鼻涕，我高度怀疑她是“中”了，染上新冠了。从那以后，上下电梯，有她在场，我宁可等下一趟。
　　 几波疫情袭来，她居然平安无事。疫情放缓了，对于她，我虽不再那么谨慎防备，但依然敬而远之。
　　 那天我下楼遛狗，我们乘同一趟电梯。狗狗一个劲地要往她跟前凑，我把狗绳拽了又拽，以极力避免狗和她生出麻烦。她却主动跟我搭腔：“没事没事，狗狗最通人性，它不会咬我的。”这是六年以来，作为同一栋楼的街坊，我们第一次说上话。出电梯不远，不争气的狗狗竟在路上拉起屎来，路的正当间，好大一堆，实在不像话。我为没有带上包狗屎的纸发愁，跟在后面的她，扯下几片树叶，将狗屎裹在手里，扔进了垃圾桶。她说：“现在的狗屎，其实不脏。先前的狗，好吃人屎，人是最肮脏的，人屎更脏；狗是因吃了人屎，才跟着脏的。”我很惊诧，一个捡垃圾的太婆，竟能说出这番有意味的话来。让我很感谢，也让我刮目相看。
　　 今年春上的一个午后，我和老媪又在电梯相遇。她手里捏着一把刚摘的花草，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又是她主动搭腔。“这金银花好处多着呢，给。”说着，她便随手分出一半来，执意要送给我。我有些意外。心想，这些花，于你是宝，可我并不稀罕，便婉言谢绝了。她又说：“这花用处大着呢，快拿着！”她再次把花塞给我，“洗净晒干，泡水喝，清热解毒。”我拗不过她，便象征性地从她的手里抽出了几支，回了一句：“哪来的？”“湖嘴上摘的，我可以带你去摘。”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就明天上午。”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个不经意地许诺，她会信以为真。我只好用开玩笑的口吻推辞道：“我要是去了，平白地多了一个人，你就不怕把你的那份给摘了？”她笑了，“哎呦！那湖嘴大着呢！”说话间，我的楼层到了，出电梯一回头，见她一只脚跨在楼道，一只脚留在电梯，用后背抵住电梯门，冲着楼道里的我大声说道：“我住顶层，32层，1号门，明天上午我带你去。”
　　 这些年来，我早以习惯了邻里间的冷漠，老太太的相赠相约，不免过于热情。说实话，我压根儿就没有跟她去湖边的意愿，只是她这把年纪，令我好意难却。
　　 第二天一早，我敲响了她的家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我问：“妈妈在家吗？”她摇摇头，“爸爸呢？”还是摇摇头。“我叫雪雁，我们一家三口，奶奶，我，还有白鸥。”透过客厅，阳台的最显眼处，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正是一只白鸥。原来，我们天天见到的白色鸟儿，是她们家饲养的。这时，应声向我走来的正是捡垃圾的老媪，见我有些拘谨，“嗨！一回生，两回熟，我姓李，木子李的李。快，快进屋。”她的热情和爽朗，令我不知所措。“奶奶，我，我是特意来认您这个门户的。”我边说边打量，奶奶的屋子收拾得停停当当。阳台虽放了不少捡回的废品，却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说起我家孙女天天盼着看白鸥的事，一下打开了李奶奶的话匣子。去年冬天的一场大雪，湖边的林子、草地、湖嘴子，白茫茫一片。一只受伤的白鸥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李奶奶连忙脱下外套，裹着它带回家中。几天的精心护理，白鸥终于开口吃小鱼小虾了，奶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也许是念及主人对它的好，它还不舍得走呢。
　　 我又问起雪雁的父母，李奶奶一声长叹，“唉！这孩子命苦啊！她是隔壁张婶从火车站捡回来的，那时她才两个多月。”那天张婶从外地回来，出火车站没走多远，见几个人围着一个纸箱议论纷纷，张婶一看，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心里实在过不得，便抱回来当亲闺女抚养。哪晓得张婶的命更苦，前年染上新冠，救护车拉到医院，医生用尽了各种办法，她还是没有挺过去，留下孤苦伶仃的雪雁。张婶的家人及邻居在接纳雪雁的问题上，都十分谨慎。也难怪，他们不得不考虑被染上新冠的风险。李奶奶得知这一情况，二话不说，将雪雁收养下来。
　　 我担心李奶奶的经济状况，收养孩子怕是有些困难。李奶奶乐观地告诉我：“我虽孤身一人，却一直吃着政府给的低保。我还有一个本家侄女，也隔三差五地送些钱来。你看，我捡垃圾，多少是一笔收入，也能贴补贴补。管她吃穿，供她读书，不成问题。”她接着说，“老伴去世几年了，有时候也想他。可雪雁能给我快乐和希望。”李奶奶的一番话，语浅情深。我相信，她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一个人一旦有了“爱”的胸怀，她一定不会感到孤独。
　　 出门的时候，李奶奶告诉我，白鸥也该享受自由了。她打算择个好晴天，把它放飞了，还特意邀请我参加。
　　 回到家里，我的心里很不平静。这些年来，我读书写字，自以为有些超脱，还总想把自己往“文人”这个圈子里划归，以标榜自己那点可怜的清高。可是，在李奶奶面前，我自惭形秽。想起我曾经藐视过她，嫌弃过她，我感到无地自容。我又有什么资格，评说她的纯朴和善良？我深愧自己的认知和道德观念的浅陋。我忽然醒悟，一个善良在心的人，她所散发出的美，是无需依赖外表来装饰的，它是一种灵魂的闪光，是一种真正的内在美！
　　 春光如海，轻风拂面。李奶奶领着雪雁，我带着孙女，我们一起来到湖边，放飞白鸥。
　　 雪雁双手将白鸥高高托起，奶奶看着雪雁那张灿烂的笑脸，自己也乐得像个孩童似的，她们异口同声：“一二三，飞！”雪雁将白鸥用力拋向空中。白鸥围绕着雪雁和奶奶，低低回旋了两圈，然后，一声清脆的鸣叫，冲天而去。
　　 白鸥像个美丽的精灵，又自由地翱翔在蓝天。
　　 奶奶今天换上了一件跟白鸥一样白的上装，肩上还特意披上了红色纱巾。望着她的背影，我全然不觉奶奶外形上有什么不适，我甚至能窥出她年轻时的倩影。我随手拍下了这个美丽的瞬间：纯净的蓝天，将白鸥、奶奶和雪雁融为一体。
　　 雪雁忽然扭过头，她眼里噙着泪水，“我们家只剩下两口了。”“傻孩子，湖水和蓝天才是白鸥的家呢！”奶奶一把将雪雁紧紧搂进怀里。
　　 看着相依为命的祖孙二人，我不禁有些酸楚。然而，我更为眼前的情景感到欣慰。我相信，有了雪雁，奶奶一定不会孤寂；有这样的奶奶，雪雁一定也会生活得温暖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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