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头那时候并不老，因长得黑黢黢的，个子也矮，头上有很多白发，四十九岁的人，像个小老头，认识他的人，就喊他，秦老头。叫惯了，秦老头也就默认了。他烧砖，制作砖，手艺娴熟，在辽南一带有口皆碑。
　　 砖呢？在战国时期就有了，那时候的砖，方形，曲形和空心的，类似于今天的瓷砖。铺地，包镶屋子的墙壁，大多几何图纹。工匠们为一块砖来得艺术，深度，且有文化底蕴。就在砖上刻鸟兽，虫鱼，牡丹或者圆月石桥，还有一种条砖在秦始皇陵发现。由此可见，砖在人类诞生后不久，就与人密切相关。
　　 现代的砖，从过去简单明了的线条，又衍生了新的版本与样式。像粘土砖，页岩砖，煤矸石砖、粉煤灰砖、灰砂砖，混凝土砖等。都是新产物，最古老的砖，就是粘土砖。
　　 秦老头和他的砖窑，就在我老家南河屯。我八九岁时，上小学读书，那座砖窑是必经之路。远远地，就可以看到直耸云霄的大烟囱，烧窑那几天，烟囱黑烟缭绕，被风一会儿扯到西，一会儿拽到东。我们放学后，在砖窑厂逗留，攀上窑顶，坐在砖地，仰脖儿望着高高的烟囱，打更的秦老头不许小孩子上来，说很危险，一旦烟囱塌了，就把我们压在废墟里。秦老头，很厉害。长一张老鼠脸，嘴巴尖尖的，眼珠子叽里咕噜，他还负责烧窑，烧窑间隙，秦老头捯饬来土豆、红薯、毛豆烧着吃。有时也烤鱼，海里的鱼，个头不大，有五六寸长，体积也小，最大的才有四两，书本上管这种鱼叫青皮鱼。往鱼身上抹一层豆油，烤出的鱼，焦黄焦黄，咬一口，酥脆，一个字，“香”。秦老头比较抠，不给我们吃。这难不倒我们，大江是几个人的军师，他想法子把秦老头引开，我望风，二蛋专门去偷。二蛋鱼没偷到，抓了几枚黑黢黢的烧土豆，红薯。惊慌失措朝砖窑下跑，被秦老头发现了，大军见势不妙，早逃之大吉。秦老头一边撵，一边骂，小瘪犊子，让我逮着打烂你屁股。我腿肚子吓抽筋了，跑不动，索性蹲下身，抱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男生们全跑得无影无踪了，我自然被秦老头逮住。破天荒，秦老头没有为难我，而是叫我进他的那间小房子，平时，他用来歇脚、睡觉的地方。他请我坐在一只马扎上，端来一盘烤好的青皮鱼，两个烧得黑乎乎的土豆。喏，吃吧。我十分惊讶，不可思议的盯着秦老头，生怕他有什么坏心思。秦老头叹了口气，唉！小姑娘，我不是坏人，我孙女要是活着多好啊，可惜，老天把她收走了……我突然心软了，放松警惕，原来，以往对人苛刻的秦老头，也有伤心事儿。我坐在马扎上，经不住鱼香的诱惑，一口土豆，一口青皮鱼吃了起来。听秦老头讲他孙女，说是女孩七岁那年在屯子的大街上玩，过马路时，被迎面一辆四轮车刮倒，卷进车轱辘下，人当时就没了。吃了几条鱼，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那天开始，我对秦老头有了新的看法，我觉得秦老头很可怜，孙女走了，儿子和媳妇离婚后，背上行李坐火车去南方打工，一年不见回来一趟。
　　 秦老头春夏秋冬都在砖窑厂，晚上守护着砖窑厂，有个风吹草动的，秦老头就一激灵起来，披上外衣，支着手电筒，拎着铁棍沿着砖窑厂巡查。有几次，附近的居民，推着小独轮车夜里来偷砖，给秦老头抓了个现形。秦老头没打也没骂，拉对方坐地上，抽一袋烟，说说话，了解到那家需要一些砖垒鸡窝，猪圈，秦老头把出窑时筛选下来的次品砖，廉价卖给他们，皆大欢喜，秦老头又顺水推舟，送了一个人情。秦老头很精明，他不会跟任何人结怨，他将砖窑厂当成自己的家，不离不弃的。
　　 再来砖窑厂玩，秦老头主动当向导，告诉我们在哪里玩游戏安全，烧了土豆，毛豆，喊大家下来，坐他小屋里吃。都不叫他秦老头，秦老头了，称他大爷，他摇摇头，说，还是喊我秦老头吧，秦老头闲了给我们讲故事，讲牛郎织女相会，讲杨家将，他说到奸臣陷害杨家满门忠臣，气得眼球瞪溜圆，手一拍桌子，“腾”的站起来。在砖窑厂我不知吃掉秦老头多少烧土豆，烤鱼，煨红薯，听了多少民间传说。反正，这座砖窑厂成了我年少时的一个精神安放处。
　　 装窑出窑的环节，很忙碌，几乎白昼黑夜连续作战，秦老头一忙，我们像丢了魂，来砖窑厂看一看就走了。窑一空，乡里放电影的小林，就骑着自行车，车后座托着放电影的器械，来了，车子停在秦老头房子门口，在秦老头这吃一顿饭，不一定是晚上放电影，窑洞里白天也行。洞口用草帘子一挡，既可以放。秦老头在砖窑厂的大烟囱上架了一只大广播，小林一来，秦老头喝口水，上来，清清嗓子，在大广播一吆喝，咳咳咳！全体村民注意了，下午在砖窑厂演电影，战争片，大伙记得来看喽！一连串播了六遍，地里给玉米锄草的，山坡放羊的，大街上赶路的，上集口消费的，大树下闲坐的；商店买货的，卖货的，都竖起耳朵听着，欢喜着，雀跃着。吃罢晌饭，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聚拢到砖窑厂，进了窑洞。窑洞里很凉快，小林早把影幕挂在窑洞的一处砖头墙壁上，我和母亲挤进窑洞时，里面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好几个屯子的人，大伙挤在一块看电影，演得是《地道战》，后来又演了一场《梁山伯与祝英台》，两场演完，不过瘾，都不愿离开。秦老头嚎了一嗓子，过两天还来演，别挡着小林的路，他要去别的村放电影。人们悻悻地闪开一条路，小林收拾好东西，朝大家挥挥手，走了。那一刻，我的内心空荡荡的，就想每天都有电影看多好！
　　 秦老头教我们搅拌黄泥，看着他将一锨一锨的黄泥倒进压土坯的机器里，一块一块粘土坯板正的站在一条传送板子上，被民工抬到双轮车，拉到晾晒土坯的大场地，几个女工弯着腰，把土坯有条不紊的码成一垛，搭成三角形架子，尽情吸收光合作用，几日晾干，然后，上窑，进行烧制，冶炼。实际上一块成功的砖，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不亚于烧制一只陶瓷。在做工上也讲究精致细腻，火候到位，否则出窑的砖，不结实，不耐用，经不起岁月风雨。秦老头在装窑，烧窑，出窑的几道工序上，绝不含糊。和他一起干的伙计，叫拴住，是他亲侄子。拴住年轻，有时候偷懒，窑烧得时间短了，秦老头一眼不离的盯着呢，见拴住耍滑头，就狠狠训他一顿。砖窑厂是一个姓孙的人买下来的，因秦老头干活不奸滑，诚实，基本委托给秦老头打理，他只在月末来砖窑厂收收账目，其余时间看不到孙老板。
　　 那年代，农村建房修房，盖牛养猪舍的很多很多，红砖就成了抢手货，秦老头烧得红砖，出现热销势头，有远道来买砖的顾客，提前来预定才不至于空车回去。他们甚至提早来守着，怕被人截胡。来的人就在秦老头这，管吃管住管喝。人家也不白吃住，临走，扔一条红嘴鸟烟，或者给秦老头盛一壶散篓子，秦老头爱喝酒，但不多，一顿三两。多了不喝，多年养成的习惯。秦老头烧得砖，用着放心，踏实，舒心。不像别的窑烧得砖，用不了几年就裂了，碎了。秦老头的砖，几乎用一辈子，两辈子也没断裂过，褪了色而已。
　　 我家盖第一座房子，没用砖，石头砌得。八七年，翻修房子，去秦老头那拉了两马车的红砖，秦老头亲力亲为，帮我父亲选好砖，装上车。父亲也是老实人，没和秦老头讨价还价，不让他为难，只抹了一个零头，几元钱。就这几元钱，父亲后来找机会拎了一壶老酒送过去，秦老头不收，父亲磨叽半天，他才肯收下。我嫁给乡村后，家里也盖过五间瓦房。所用的红砖，也是雇村里马六的三轮车从秦老头那拉回来的。
　　 那个砖窑厂在九十年代末，就不红火了，不少村屯出现了机器化制作砖瓦，不用黄泥，有沙子和水泥配搭就成了。花样繁多，还送货上门。秦老头所在的砖瓦厂，周围能吃掉的黄泥，几乎都吃了，剩下底层的砂石，做不了砖。砖窑厂歇菜了，秦老头没了事做，就在砖窑厂附近开了几块地，种一拨蔬菜，栽几棵果树。吃不了的蔬菜，送给街坊邻居。再养几头猪，越来越老的秦老头，依然守着砖窑，他硬是把自己活成一块砖，行走人世间。
　　 我在城里住了十年，乡下那座红砖垒得房子，依旧像一匹骆驼，泊在原地，安静的等我回去，住一宿，枕着红砖，泥土的气息，入梦。
　　 秦老头呢？据说被儿子接到南方了，他儿子在南方又成家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砖窑被风雨侵蚀，断瓦残垣，有的墙壁倒塌，成了一堆废墟，上面荒草丛生。那只高高的大烟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推倒了，秦老头住过的小房子还健在。风轻轻吹来，耳畔依稀回荡着秦老头的吆喝声：嗨！小鳖犊子，给我站住，不然，打断你的小狼腿……
　　 睹物思人，真希望一切能够重来，坐在秦老头的小屋，吃一条烤鱼，几枚烤土豆，那份自然，清新的香，是世上最昂贵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