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出车祸的老人(散文 )
前年夏天,我因车祸住进了病房。手术后一星期,靠窗的第四床来了个也是出车祸的老汉。
老汉挣扎着走进病房时佝偻着腰,看上去身高一米六不到。他的脸小而黢黑,被岁月蚀刻出来的褶子里布满了生活的艰辛。当他接触到别人好奇的目光时,他就强忍着痛苦,眨巴着浑浊的小眼,试图挤出讨好的笑脸。一旦他躺在病床上,就呆呆地注视着雪白的天花板,不是唉声叹气,就是默不作声。
他是被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年约六十的小个子女人,一起送来的。
小女人是老汉的二婚妻子。
中年男子则是老汉的大儿子,所在村的村委主任。他双手抱着胳膊,靠窗站着,冷漠地看着护士铺床,看着小女人将痛得直吸冷气的老汉扶到病床上躺下,却没有伸手搀扶一把。医护人员刚走出病房,他就絮絮叨叨地对我们说,他聘他父亲为整洁员,每月1500元。具体工作是驾驶一辆电动三轮车,在村内的主干道上拣拾垃圾,然后送到指定垃圾站。这次车祸是老汉转弯上桥时未能控制好车速,连人带车撞上水泥桥栏,肋骨断了三根。医生说老汉患糖尿病,不能开刀,只能让他慢慢长出骨痂,自己愈合。他不停地埋怨着父亲,已经出过几次车祸,害得他和弟弟欠了一屁股债。
说完这些,他抛下老汉,独自开车回家了。在我后来住院的十来天里,他两手空空地只来过一次。那是他到城里来开会,顺便看一下老汉。仅此而已。
老汉入院的第二天下午,在上海市区开出租车的小儿子,怒气冲冲地走进病房。他无视身边的继母,也不叫一声爸,也不问父亲伤情如何,手术方案怎样,只是激动地拍着床栏杆,高声训斥老汉:“啊,你说说你说说,你这是第几次把自已撞进医院了?你咋哪么有能耐呢!大家劝过你多少次了,开慢点开慢点。可你像个青怂儿(不谙世事的小年轻,)爬到这辆短命车上就神知无知地飚车。你想把自己撞成一张照片挂到墙上?躺啥躺!起来起来,继续飚!电动车飙得不过瘾,我给你整辆三轮摩托,车速更快。一脚油门,直接撞进阎罗殿,到阎罗王那里报到算了!”
自打这个凶神恶煞似的小儿子进得病房,老汉就像个吓傻的孩子,忍痛紧闭双眼,下意识地把被子全裹在身上,侧躺着缩成一团,连大气也不敢喘。小女人借口躲进卫生间,不敢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强悍的儿子!竟然无知到把父子关系完全颠倒了。我恨不得将这年轻人批评一通,教教他如何做人。然而,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爹都不叫,还听得进一个陌生人的批评?等老汉的小儿子训斥告一段落,我强压怒火,含笑赶紧插话,对他说:“既然出了车祸,现在教训也睌了。农村老人不懂交通安全,不看红绿灯,车速快,逆行是家常便饭。你是开出租车的,有空结合你的行车经验多给你爸讲讲交通规则。按理说,农村老人年满六十,每月有一千二的养老金,早都衣食无忧了。你爸八十出头,养老金更多。可他还在熬活挣钱,他是想减轻你弟兄俩的养老负担呢。”
小儿子无语了。呆了一会,一甩手,气哼哼地走了。直到我出院,再没见这个小儿子来过医院。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俩个儿子以批评作为武器,无非是想极力推脱养老责任。
小女人来自于一江之隔的江苏启东,比老汉小了二十来岁。
可能她很羡慕上海农民的养老待遇,跟一个大她二十来岁的干瘪老头结婚,只要过满十年,她就能获得每月一千多元的养老金。毕竟,我周围的村民很少有每月按时给父母一千元生活费的儿女。村民们都说,现在的政府在养老方面,比儿女还尽心尽力。
她每当开口说话之前,总是先发出似咳非咳的“杭、杭”两声,才能说话。说不了三五句,又得发出“杭、杭”声来。她患了这种怪病,便感到很自卑。俗话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自从老汉住进病房,周围的护工嗅出了这对老夫少妻身上的软弱和贫穷,有事无事地刁难她,嘲讽她。尽管她一脸委屈,却从不反击,只是忍着。
车祸者,尤其是开过刀的,亟需补充营养。而那老人的床头柜里,水果糕点奶制品等啥都没有。因老汉在在病区住过几次,派送病号饭的人都认识这对夫妻。知道她不舍得花钱给老人买口好吃的,于是在派送病号饭时就多打点饭菜给她。
老汉刚来那几天里,因伤口感染而频频发烧,通宵喊痛,说胡话:“哎哇哦——痛煞我勒,你们把我丢在海滩上就不管了?眼看退潮了,我就要被浪头氽到海里啦。儿子啊,你俩谁来拉我一把呀!”或者半夜里哼哼着,挣扎着起床,拉起睡在折叠躺椅上的小女人,含糊不清地说:“我的表妹死了,她家正在办丧事,热闹着呢。你跟我走吧,去晚了吃不上豆腐饭了……”
满室病友和陪客都被吵得不能安睡。小女人别无办法,只能压着嗓子,一味地喝止他:“别胡说!你在医院里呢,快睡吧,别闹大家了。”
其实大家都被老汉吵醒了,但没人指责老人。我说,没事的,大家都是生病人,能理解老汉的肉体痛苦,不会计较他的。他闹了大半夜,惦记着吃豆腐饭,是不是饿了?要不就你给他吃点东西垫垫饥。
小女人听我这么说,赶紧翻自家的床头柜,好一会才找出一个硬邦邦的广式月饼,瓣了一块塞进老汉的嘴,说:“吃了睡觉,别闹。”
老汉喘着粗气,努力地咀嚼着月饼,半天了还咽不下去。我连忙示意女儿给小女人送去一包新鲜松软的蛋糕,吩咐她用开水冲泡了喂他。老汉吃过蛋糕,果然沉沉地睡着了。
每天早上,医生来查房时说的温州普通话,老汉和小女人一句也听不懂。老汉和小女人说着颠三倒四的崇明土话,医生也一脸懵。
入院第三天,医生问老汉:“老伯伯,昨晚你觉得咋样?”老汉眨巴着眼,没听明白,只是含糊说:“蛮好。”小女人也赶紧附和:“嗯嗯,蛮好。”
我立即纠正道:“老哥,你昨晚喊了一夜疼,还尽说胡话。这叫蛮好?你哪儿不舒服要如实对医生说,否则医生会误判,延误你的正常康复。”
医生吃惊地说:“情况这么严重?必须增加止痛药。不过得自费。”
老汉听说要自费,哼哼着问,多少?医生说大致六百。老汉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这么贵。那就熬熬吧,不用了。”小女人问老汉:“要不征求一下两个儿子?”
我问小女人,老汉的两个儿子负责父亲的医药费么?小女人说每次住院都花自己的钱,他们一毛不拔。我说既然这样,就用不着征求儿子的意见了,你们自己决定吧。
于是老汉用上了止痛药,同室的病友和陪护们都能睡通宵了。
老汉的病情稍有好转,一天午后,小女人讷讷地跟我说:麻烦你们帮我照看一下老汉,我得回家一趟。离家好几天了,再不喂,鸡鸭猪羊都要饿死了。
老汉家离医院二十多公里,这一来一回坐公交得花两个多小时,加上做家务,至少得半天。我问,老汉的大儿子家跟你们住得远吗?回答不远,同一个生产队,也就几步路的光景。但父子之间很少往来,老汉有事,从来不敢麻烦儿子儿媳。
小女人走后,护士来查房,发现老人身下湿了一大片。老汉小便失禁了,却没有吭声。于是我请求同病房的两个年轻力壮的男陪客,三人一起动手,为老汉换上了干净的内裤、床单、纸床垫和尿不湿。老汉一声不吭,任凭我仨搬弄着他瘦弱的身体。两眼红红的,感激地盯着我仨,似乎要掉泪的样子。
我开刀后两星期,基本康复了。临出病房前,我回过身,朝还躺在床上的老汉挥挥手。老汉起不了床,忍痛侧躺着身子,朝我不停地挥手示意。他的小女人站在床边也一个劲地挥着手。
古人说过,积谷防饥,养儿防老。这在封建时代是约定俗成的防范意识。人们结婚生子,不但是为了延续宗族的繁衍,更是为了年老病弱时能得到儿女们的照顾和护理。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这是每个家庭里应尽的责任和不可推卸的义务。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把父母养育年幼儿女,以及儿女赡养年迈的父母,作为人的基本责任和义务。我的老同学振昌曾当过老汉所在村的村支书,认识这个老汉和他的两个儿子。亲眼看到他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地把两儿子养大,交学费,建房子,张罗着给儿子娶媳妇。可见,这个老汉是尽到了父亲的责任。然而,这次老汉住院,自始至终,竟然没一个儿子来病床前侍候一会,也不见孙辈来医院探望爷爷。从小女人的话里听出,这两儿子对父亲前几次的车祸基本也是视若无睹,在日常生活中陌如路人。
可惜老汉在两儿子身上白费了二十来年的光阴和无私付出,竟换不来病床前的温情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