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新房钥匙的时候，蓝朵就像在做梦。都市人家小区，这名字很有诗意。当初王卫国和她坐客车来看楼，转了好几家售楼处，都市人家也没什么特别，电梯楼，还是高层。蓝朵就和都市人家有眼缘，看上了。王卫国一开始要选四楼。蓝朵不干，四平八稳，选了八楼。这座高层楼，坐落在北城。小城分为南城北城两部分，南城是富人区，基本有车有房有存款；北城平民区，一些外来务工人员寄居在两条老巷子里。北城属于老城区，都是老式楼房，老建筑，也有低矮的瓦房。巷子虽然丑陋，却住得满满当当，不缺席。一堵墙，一扇破窗，一只木门，春天时，花花草草爬上去，绿得热闹。猫啊狗的，经常在巷子里悠哉游哉地出现。那次和王卫国从售楼处出来，经过老巷子，蓝朵就下决心，买下八楼八零三房间。伫立在八楼窗前，放眼望去，小城三分之一的建筑尽收眼底，对面就是那条老巷子。老巷子小道上两棵老槐树，紧紧贴在老巷子腹地，盘根错节，蓝朵很容易就能看到老槐树。那时候五月正浓，槐花满树蓬勃，香气随着风，一波一波飘过来。蓝朵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王卫国也是走累了，那就定了。在售楼处，办理相关手续，接下来就等着拿钥匙，再装修。
　　 蓝朵听人说过，买楼也得看日子，找个人看风水。王卫国不信这些玩意，蓝朵也是随性，觉得心里舒服就掏腰包。没那么多讲究，她与王卫国处对象时，也是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两个人都在一个镇子，经人介绍，在家乡的水泥桥相亲，一瞅，王卫国个子不高，黑黢黢的，不乐意。转身就走，介绍人说，蓝朵，咋地也得说一声啊？蓝朵说，又黑又矮，没看上。介绍人说，泰山高，你嫁过去呗。找男人过日子，又不是找模特明星，自己长什么样，没有点数？这句话戳在蓝朵软肋上，蓝朵微胖，脸上还有雀斑，擦遮盖霜也遮不住，疙疙瘩瘩的小黑点，读了高中，没考上大学，照样修理地球，挑三拣四的，也得有资本。松了口，答应和王卫国处一段时间。王卫国十八岁就下学了，在社会上闯荡，见过一些世面，问他谈过几个女孩，他撒谎，说一个。连手都没牵过，蓝朵信了。王卫国眼里观花，见蓝朵骑的是旧海燕车，当天下午就跑镇上，买一辆飞鸽自行车骑过来，送给蓝朵。两家也近，六里地，大小伙子骑自行车，半小时就来了。也不扭捏，进了院子，就喊，蓝朵，我给你送自行车来了。蓝朵在家看书，小说月报，那上边的小说，写得真好。王卫国一嗓子，喊醒了蓝朵家的狗，一条狗叫，整个屯子的狗都叫。天闷热，狗嚎了一阵，就偃旗息鼓了。蓝朵只好出来，蓝朵的父亲母亲也出来了，父母对王卫国没挑剔，乡下人家，王卫国还是瓦匠，一场活下来，就是好几千。老房子不打紧，蓝朵过去后有能力翻新一下。父母没意见，蓝朵也没了主意。一辆新自行车安静地立在门口，很多街坊邻居来围观。啧啧，都说蓝朵有福，找个好对象，会来事。蓝朵不吱声，王卫国说，走，我拉你兜风去。
　　 蓝朵犹豫了一会儿，只一会儿，王卫国一伸胳膊，将她抱在车座上，人们哄地笑了。王卫国敏捷地跳上车，双脚一蹬，身子前倾四五度角，飞鸽自行车就轻轻一划，划出人们的视线。乡路弯弯曲曲，沟沟坎坎的，王卫国说，搂住我的腰。蓝朵没法抗拒，她不想被摔得嘴啃泥。王卫国那个下午，拉着蓝朵在两个村子之间来回走，疲倦了，就坐在一片开着野花的山谷，看天上云卷云舒，大雁飞过头顶去了远方。走着，看着，说着，日头就下山了，王卫国将蓝朵送回家。那一刻，蓝朵有些不舍。那一刻，王卫国看起来也不那么黑了。
　　 王卫国后来出去做瓦工，写信给蓝朵，一个月两封信。没甜言蜜语，就说工地的事，信末说了一句：想你了。蓝朵不感到浪漫，或许乡下女子的爱情，都如出一辙。王卫国从工地回来是腊月，几场雪后的屯子，嘎嘎冷。王卫国拎着橘子，香蕉和酒来蓝朵家，蓝朵母亲满院子追鸡，杀了一只公鸡，炖粉条野蘑菇，粘黄米焖上，中午，王卫国陪着未来岳父喝了一杯凤城老窖，有点微醉，父母过来人，借口出去了。
　　 王卫国在烧得热乎乎的大炕上，一把拽过蓝朵，狠狠地吻了蓝朵，那不是吻。吻是慢条斯理的，王卫国不是，简直是粗暴，那个画面，像极了在啃一只猪蹄子，啃得有滋有味，吧唧作响。王卫国还要进一步时，被蓝朵躲开了，蓝朵的意思是，未结婚前，不能把结婚那晚的事提前做了，那就没神秘感了。王卫国恬不知耻地说，早晚都是我的人，又何必在乎那几天？从王卫国熟练的手法判断，过他手的女孩，不止一个。
　　 蓝朵同王卫国订亲那晚，按照习俗留在他家住一宿，叫扎根。一湾月牙泊在柳梢上，蓝朵睡在公婆里间炕。炕老早就架了一些柴禾，暖和。被褥也是八成新的，没盖几回。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蓝朵喜欢这气息。白天上山砍柴，也乏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王卫国就是在这一晚，给蓝朵开了苞。开了苞就开了苞，那个月，蓝朵的例假没来，还馋酸的。母亲看出来了，蓝朵怀孕了。婚期原来订在五一，只好改成三月三，蓝朵是挺着四个月的肚子嫁过去的。结婚那晚，同一铺被褥，各睡各的。蓝朵丝毫没感觉到做新娘的兴奋与喜庆。好像和王卫国是多年夫妻似的，王卫国凯旋归来的将军一般，仰面躺着，酣睡如雷，嘴边流着一串口水。蓝朵怎么也睡不着，数着窗外一线天的星星，偶尔有猫头鹰的叫声泼来。蓝朵想，自己和身边这个人要过一生，长长的一生吗？
　　 蓝朵是在炕上生下儿子多多的，多多大眼睛，瓜子脸，王卫国稀罕多多，添了一口人，王卫国肩上担子重了，出了正月就南漂去了，和几个瓦工搭伴去的。时兴手机了，想家打个电话，一年有三百天在各个城市飘着。回来一趟，像八百年没吃饭的狼，把蓝朵折腾得半死半活，一夜没个四次，他是睡不了。蓝朵也想那事，没王卫国邪乎。多多在婆婆那屋，隔着两面墙，一个灶间。乡下的夜宁谧，有一点声音都能听到。蓝朵高潮时，唯恐惊扰那屋，咬着被子不吭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王卫国不到四十岁，不猛就出问题了。来家小住几日，把库里的弹药放给蓝朵，拍拍屁股走人。留下蓝朵守着一窗的月色，蝉鸣，蛙叫，很难入睡。
　　 屯里，也有不安分的眼睛，瞄来瞄去，蓝朵的目光能下刀子，他们也不敢。公公出了车祸，人没大碍，住镇卫生院。王卫国的堂哥，王卫平骑摩托车拉着蓝朵一遍一遍去卫生院，护理公公。婆婆年岁大了，有高血压，来不了。王卫平比卫国高，人也精神。在家扣两座草莓蔬菜大棚，一年也有七八万收入。他家翻修新瓦房，蓝朵过去帮衬，筛沙子，拓坯，搅拌水泥，也给堂嫂炒菜。两家关系很好，王卫国就自己，和王卫平相处得如亲兄弟。蓝朵想过，应该跟王卫平近一些，不然，王卫国没个帮手。秋天收割庄稼，王卫平四点多钟下地，给蓝朵家的苞米棵撂倒，掰了穗子，日头出来时，蓝朵到地头一看，王卫平都掰一多半了。他家有手扶拖拉机，穗子掰完了，一堆一堆，晒一下太阳。王卫平开手扶拖拉机，帮蓝朵拉回院子。蓝朵过意不去，炒几个菜，让王卫平吃点饭，喝杯酒。王卫平说，家里还有活，就走了。
　　 公公住院，王卫平的摩托成了蓝朵专车，遇到坡坎路，胸脯会剐蹭王卫平的脊背，蓝朵有一种触电的感觉，麻酥酥的，和王卫国第一次抱自己一样。蓝朵也只是想想，一阵风就吹散了。
　　 公公去世，王卫平扛起了整场戏，需要买什么，用什么，请什么人，大到棺木的制作，小到一包味素，一个打火机，他都一面撑管。蓝朵哭晕过三次，王卫平小声叮嘱她，别伤心过度，人死不能复生。趁人不注意，塞给蓝朵一条新毛巾。蓝朵没多想，心暖了一下。
　　 蓝朵家有个大事小情，王卫平都跑前跑后，卫国不在家，总得有个人撑着。公公走后，第三年，婆婆也去了。也是高卫平张罗，蓝朵和婆婆亲得像母女俩，婆婆一走，房子空落落的，多多那年去城里读中学，多多在学校住，周末坐车回来呆两天，蓝朵顶不住五间屋子，有个风吹草动的就吓一激灵，尤其是下雨，打雷的天。蓝朵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不吃不喝。娘家隔得近，蓝朵不想父母担心。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蓝朵将门插死，和王卫国通完电话，就上炕躺下，窗是木窗，上下两扇，八点多钟时，风雨把窗掀开了，窗帘被风卷起又落下。蓝朵起来关窗，就看到窗前一个人影一闪，没了。蓝朵的心，紧张得提到嗓子眼，莫非是鬼？怎么可能有鬼？关好窗，蓝朵将头埋在被单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蓝朵意识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自己。她换衣服，洗澡，那双罪恶的眸子，就紧紧追随着她。这种事，没法跟王卫国说。
　　 还是多多在王卫国那说了一嘴，多多说，他几个同学的父母，在他们读书的中学附近按揭贷款买了楼。要不，咱也租个房子？王卫国一年到头在外边，家里的事儿，管不了，针头线脑的事儿，全是蓝朵操持。多多这么一说，蓝朵索性顺水推舟，多多学习很重要，做家长的哪个不希望孩子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王卫国想了想，也同意了。这些年，蓝朵和王卫国有一点积蓄。公婆治病，离世，也花了一大笔钱。王卫国是大工匠，头几年一个月最少也挣五千元，扣除下雨天什么的，净剩也是四千。近两年，农民工的工钱提高了，一个力工一天都180，有时240。像王卫国的大工匠，如果包活干的话，一天有时二千，最少也是四五百元。蓝朵在家，养猪养鸡管理果园，贴补家用就够了，王卫国的工钱，也就攒下了。
　　 王卫国也想离开村子，这个念头他和蓝朵早就有了。村子没大的发展空间，王卫国的村子山多，都是海拔几百米高的小山，栽不了松树，更别说成材林。全是些柞树，刺槐树，青杠子树，歪歪扭扭的，当烧柴可以。在早，有人春秋两季放过蚕，也挣了些钱。这两年都不养蚕了，将有限的土地扣大棚了，一户扣，有了收获，群起效仿，三十来户扣大棚，好在柏油路修到家门口，城里的果贩子开车方便。草莓上市，果贩子来大批量收走，回城批发出去。蓝朵也想扣大棚，王卫国算了一笔账，他是大工匠，要是搁家扣大棚，除去成本，人工费，没有他出去做工程赚得多，就没支愣。更主要的一点是王卫国变了，懒了。不像刚结婚那阵，砍柴，收割，垒墙，脏活累活一把硬手，干啥像啥。王卫国回来后，不想干农活，机不离手，手不离机。嘴叼，吃什么都挑剔一番。咸了淡了，不可口。嘟嘟囔囔一顿饭吃完了，也没少吃。蓝朵习惯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王卫国不爱干农活，老房子也不想投资翻新。多多一说，一拍即合。
　　 九月份装修的，王卫国按照八万元的标准，一个人在市内购置材料，地板乳白色的，壁纸黄白色衬着红花的图案，衣橱要和地板壁纸协调一致，也是白色系。窗帘沙发这一块是蓝朵选的，蓝朵想买个书柜，占不了多少面积。王卫国说，就八十二平米，两室一厅一卫，书柜放哪？蓝朵没坚持，让那些书籍住老房子得了，反正老房子隔三差五回去烧烧炕，没了烟火，房子就真报废了。蓝朵计划过，老了就回老宅子。到时候，咽了气，睡山谷里，朝阳的地儿，有花有草有树有鸟，不寂寞。城里的公墓，荒凉。距离草木蓝天恁远，孤独。
　　 请了装修队，王卫国认识的人，刘铧，名字很女性，裤裆带把的，刘师傅和王卫国在一个工地干过活，有联系。他家就在人间花园对面的楼住，过一道宽宽的马路，刘铧的家在三楼，矮层。王卫国知道刘烨家，没去。他们就像两条鱼，机遇让彼此游到一个水域，碰撞之后，又各奔东西。那天，王卫国想去劳务市场请人装修，过了马路，在106公交车站点，和刘烨不期而遇。刘烨的黑色桑塔纳停在路边，等他妻子，王卫国说，你怎么在这？刘烨说，操！我家就在这啊？我还问你呢？来城里，买楼了？王卫国说，可不，儿子在三中读初二了，买了房子，愁装修呢。刘铧说，装修找到人了？王卫国说，没合适的。刘烨说，信得过我，包给我干。王卫国多少了解刘烨，活干得不错，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两人谈好了，改日到蓝朵家看看，定下。说着话，刘烨的第三任妻子，挎着一只棕色小坤包，屁股一扭一扭来了。比刘烨小九岁，身上不知什么牌子的香水味，熏得王卫国想吐。妈的，有钱尿性，换女人像换衣服。王卫国望着刘烨的小车绝尘而去，骂了一句。
　　 刘烨带了五个人来蓝朵楼里，不供吃饭，上午和下午买面包火烧，矿泉水垫吧垫吧，工钱一分不短他们，都不易。
　　 蓝朵回乡下喂鸡鸭猪狗，一院子菜，地里的庄稼也快收割了。让王卫国一个人看着就行了，他熟悉建筑行业的条条框框。各种材料的好孬，经他手选的，日后不落埋怨。蓝朵搁几天坐车去一次，给王卫国父子带一些好吃的，饺子，排骨，烀好的青苞米。王卫国就在未装修好的房子里，铺一床褥子，凑合睡一觉。屋子里有甲醛，蓝朵怕他中毒，叫他找个小旅店睡。王卫国说，花那钱干啥？就把两个卧室的窗大开着，放出毒气。蓝朵也只好在楼里对付一宿，好在是秋季，不冷，地上铺着棉褥子，没有电视，王卫国看了会手机上的新闻，就眯瞪了，也不做那事了。搁以往，他早就将蓝朵剥个精光，吞云吐雾来了，一夜不啃三次，他是睡不着的。这会儿，王卫国像头猪，呼噜打得高山流水般酣畅淋漓，刚吃过韭菜饺子的嘴，随着喷出来的气息，一股子韭菜味。蓝朵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王卫国露在外面的下身，那家伙像只垂头丧气的大鸟，趴在裆部，一动不动。蓝朵伸手摸了一把，王卫国翻了个身，背对着蓝朵，继续呼呼大睡。蓝朵有点失落，从什么时候起，王卫国不再贪婪地要了？有时候三天一回，有时候一周两回。床第间的事儿，王卫国变得敷衍。蓝朵想，也许王卫国压力大，工地的事多，也和年龄有关，蓝朵比他小两岁，四十了，蓝朵二十三就结婚了，多多十七了。王卫国是从前年开始的，男女间那点破事，不积极了。有一搭无一搭的，蓝朵也没想太多，也不能当饭吃，少做就少做呗。上次从外地回来，蓝朵给王卫国洗衣服，他衬衣上多了一根黄色长发，蓝朵捏起来，闻了闻，还有一种护发素的味儿，王卫国没用过这份护发素，他头发稀，脑壳中间秃出一个圆，四周盘着一圈头发。根本不用护发素，蓝朵问过王卫国头发哪来的？王卫国回答得很干脆，坐火车时，买的是卧铺，在卧铺带的。解释得很合理，蓝朵也没再追究。追究也不会有结果，蓝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工资都用来买房子，装修了。量他也得瑟不起来，多多是他亲生的，个子高出他一个头，多多的成长需要一大笔投资，王卫国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