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外号叫说不清，村里人当面这样叫她，转过身还嗤笑她生产队给记多少工分她说不清，过年割几斤猪肉她说不清，连她生过几个孩子她也说不清。
　　 听上了岁数的人讲，当年红卫兵头目想拿奶奶当批斗的靶子，把她叫到革委会，问她在抗美援朝中是否被俘虏过，她点点头，问她是否叛变过，她还是点头，头目来劲了，追问她敌人给她身上留下的烙印在哪里，她说她把它吃了，头目听到这里，气极败坏地说：“你这也说不清那也说不清，那你啥能说得清？”
　　 奶奶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你爹是男的，你妈是女的，你是你爹的儿子，我说清了没有？”
　　 面对这样一个说话不着调的女人，头目害怕在批斗会上不仅达不到预期的目的，反而会让自己下不来台，就火冒三丈对她吼道：“滚！”
　　 她一边走一边嘟哝：“这回我说清了，还要对我发火，这是咋的了？”
　　 等我记事的时候，村里有个愣头青想出奶奶的点子，就一脸坏笑地对奶奶说：“说不清奶奶，你猜猜我头上有几根头发？猜对了以后我就叫你是说得清奶奶了。”
　　 奶奶歪着头看了看他，说：“这个，可真说不清，不过我能说清你的头发有多长。”
　　 愣头青好奇起来：“吹的，你说有多长？”
　　 奶奶笑了：“是不是吹的你找人来量量，看看是不是猪毛有多长你的头发就有多长。”
　　 愣头青没想到会让这个说不清给绕进去了，气得朝奶奶一吐舌头：“老家伙不糊涂啊！”
　　 其实奶奶可真有点儿糊涂，她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刚给她说的事儿一转身她会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当我站在她面前她还要想好半天才能叫岀我的名字，但对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她能说上三天三夜，她还不觉得过瘾。
　　 我爸下世早，我又是独女，我出阁以后，家里就剩下妈妈和奶奶二人了，我得常回家看看，不然，夜里睡不好觉。好则是婆家离娘家不远，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
　　 妈妈性情温柔脾气也好，对奶奶的照料那是尽心尽力，吃的喝的洗的从来不让奶奶插手，街坊邻居都夸她是个好女人。
　　 本来奶奶就说不清，加上又老年痴呆，很多她能说清的事儿我和妈妈都不让她说清了，没想到有一次却惹怒了她。
　　 那年我怀上了聪聪，妈妈和奶奶要搬新家，我和我老公薛程程自然得上前了。
　　 农村新农村建设要扩建村道，我家的老房子划定在主干道上，得搬，政府给奶奶和妈妈分了一套新房子，新房子钥匙交给妈妈时，妈妈激动得哭了，她进屋后又是擦又是扫，生怕沾一点儿灰，等她收拾好了，薛程程就开了农用三轮车把老屋的东西往新房子里搬，当然了，对于一些旧家具，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妈妈说新房子放上旧家具不是那么回事儿。等到最后要搬奶奶卧室里东西的时候，妈妈进去和奶奶商量开了，我和薛程程坐在堂屋里等着。
　　 “妈，现在把你屋里的东西往新家里搬，明天人家就要清理路道了。”妈妈声音有点儿大，因为奶奶耳朵有些背。
　　 “行！”
　　 “妈，你这个床旧了，我让程程给你买了新的，这个床就不要了吧？”
　　 “你看着办吧！”
　　 “妈，这个藤椅也该换换了，我买了把新藤椅，铺有软垫子，这把就不要了吧？”
　　 “行！”
　　 “妈，我买了个新茶桌，比这个大，抽屉也比这个多，这个茶桌就也扔了算了。”
　　 “行！”
　　 “妈，你桌上这个旧药箱子要它没用，就也扔了吧。”
　　 “这个可不能扔！”
　　 “妈，你看，新房子要是放上这个旧物件多不协调，你要是想要箱子，我让程程给你买个新的。”
　　 “你就是给我买个金的、银的，这个我也不会扔。”
　　 轻易不和奶奶顶嘴的妈妈随口说了句：“妈，我咋和你说不清呢？”
　　 奶奶火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变着法儿要把我朝外撵，我知道，你不是看这个药箱子不顺眼，是看我不顺眼，我不搬了，让推土机把我轧死算了，我一死你就心安理得了！”
　　 妈妈无奈地退出来，出来就流眼泪，我要上前，程程不让，怕我动了胎气，他说他进去试试。
　　 “奶奶，我给你搬东西来了，咱们到新房子里去吧。”程程好言好语。
　　 “我不走，我死到这里算了，你妈说和我说不清，嫌我老糊涂，嫌我的东西脏，早知道这样你们咋不去住金銮殿啊？”
　　 “奶奶，你这个药箱子里装的是金子？”薛程程笑嘻嘻地问。
　　 “不是！”
　　 “奶奶，里面装的是宝贝？”
　　 “不是！”
　　 “奶奶，那是什么？”
　　 “我的命！你们要扔箱子也行，先把我打死再说！”
　　 看来薛程程进去又是话不投机，妈妈和我商量说：“妮儿，你进去试试，那个箱子她不让动，那就由着她性子来吧，只要你奶奶肯搬，让我给她磕头下跪都行。”
　　 我同情妈妈，妈妈没有错，是奶奶给妈妈找不自在，现在凭什么给她低三下四呢？我还没有说出口，妈妈长叹一声说：“她上年纪了，经不住磕绊，要是为这点小事儿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妈以后怎样见人啊！”
　　 尽管我是十二分的不愿意，但觉得还是妈妈想的周到，为了不让妈妈委屈，看来得从别的方面想策略来对付这个老顽固了。我推门进去，拍着肚皮子，撒娇道：“奶奶，宝宝生气了。”
　　 奶奶瞪了我一眼：“他生气算什么？他太姥姥都快气疯了，反正我不搬。”
　　 我依然嬉皮笑脸地撒娇：“宝宝说，太姥姥，你要再不搬，我出来后就尿你一脸一身一床一屋子！”
　　 奶奶用拐棍捅了捅地板，眼一瞪，说：“他敢，你让他出来，看我咋收拾他！妮儿，把药箱子给奶奶拿上，奶奶搬！”
　　 等了一天又一天，孩子出生了，“说不清”奶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聪聪，其实，在上户口的时候，我和他爸爸商量把孩子的名字写成薛峰。
　　 聪聪一满月，妈妈和奶奶一天不来这里两三趟就不叫过生活，争着要抱聪聪，我笑着说奶奶当强盗，剥夺了我当母亲的权利，奶奶不理我，孩子尿到她身上，她还在笑。日子就这样在平平淡淡中一天天过去，孩子已经上了幼儿园中班了。
　　 那天，我准备拆洗被子后去接聪聪，谁知道被子还没夹出来，妈妈把电话打来了：“妮儿，你奶奶又不吃饭了，你回来问问她是咋回事儿。”
　　 “你又惹她了？”
　　 “哪敢啊？我前想后想是什么地方不合她意了，可始终不知道船弯在哪里？”
　　 “她是不是病了？”
　　 “我问她，她说她没灾没病，我要找医生给她看，她不干。你有门儿，回来掏掏你奶奶的话，看看她究竟想怎么样。”
　　 我三步并做两步回到家里，见奶奶坐在藤椅里发呆，我问她：“奶奶，谁惹你生气了？”
　　 “你和你妈！”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和我妈怎么了？”
　　 “你妈当初要不是生下你，你就不会生下聪聪，你不生下聪聪，聪聪就不会和我胡闹台，他不和我胡闹台，我就不会生气。”
　　 唉，遇到这号不吃饭也让人肚子撑得慌的奶奶，我哭笑不得：“聪聪这是咋胡闹了？”
　　 “昨天下午放学后，他和我玩放纸飞机，看谁放得高，结果他连赢三局，我搞不懂他怎么放得比我高，就夺过他的飞机看了看，原来是这个小王八羔子在纸飞机上粘了口香糖，你说这小子鬼不鬼？”
　　 我真想埋怨奶奶：你可真行，老老几十岁了却和一个毛娃娃赌气，说出去不怕人们笑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改口说：“奶奶，你别生气了，以后不让他来和你闹了。”
　　 “他来和我闹，我是气气又不气，他不来和我闹，我是越想越生气！”
　　 “奶奶，你说清楚，究竟是让他和你玩还是不让呢？”
　　 “要想说得清，你得坐下听。”奶奶指了指一把小椅子。
　　 我耐着性子在奶奶的对面坐了下来，心想我倒要好好看看你这个老太太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水灵灵光鲜鲜的，像一朵花儿一样，歌儿也唱得好听，渡江战役的时候，一位首长听了奶奶唱的歌，说奶奶是个人才，把奶奶从后勤连调到了文工团，抗美援朝时，奶奶和部队去了朝鲜，文工团临时解散，扩充到各连的卫生队里，我被分到了三连三排，排长姓任，说话鼻音重，他指挥连里的战士先给我们搭好了帐篷。
　　 “连长下来检查，对任排长说，你们排有一部分战士头发长得盖住耳朵了，不细看还以为是女兵，咱们刚来，营长让咱们先适应环境，趁作战任务还没下来，让长头发战士赶紧把头发理掉，理岀个精神气儿。任排长为难道，在这个地方你让我到哪儿去弄理发的推子？
　　 “连长说卫生队没有剪刀吗？把头发剪长不容易，把头发剪短总不是个什么难事儿吧？我们这个卫生小分队一共六个人，全是女的，队长姓马。马队长看了看连长，连长毫不客气地说看什么看？别用动手术用的剪子就行，把分给你们剪纱布用的剪子拿出来，战士们要打仗，你们卫生队的同志负责剪头发，这是任务！
　　 “面对威严的连长，我们不敢违拗，开始给战士们剪头发，一共剪了十九个人的头发，手都剪起泡来了，还没顾上歇口气，通讯员传达命令来了，说连里收到了朝鲜兄弟部队送来的情报，敌人用一个营的兵力来这里抢阵地，连长让我们赶紧把帐篷里的东西清理干净，让敌人占领空帐篷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来判断志愿军的兵力，我们收拾好行李后随一排和二排转移到山林里，三排留下来和敌人周旋。一切准备停当，马队长看了看地下说，赶紧把头发茬子扫起来，扫好后，马队长麻利地把两个药箱子的药集中到一起，腾出了一个空箱子来装头发。第二天，我们就听说留下来的战士和敌人周旋了整整一个夜晚，最后无一人生还，这些战士不是来理发的三排战士又是谁？我们都哭了，马队长拍了拍身上的药箱子说，这些头发我背罢副队长背，副队长背罢党员背，背到哪儿是哪儿。我们那个小分队一共三名党员，马队长和副队长还有我，马队长和副队长分别在抬担架抢救伤员中牺牲了，药箱子也就落到了我肩上……”
　　 我听得入迷了，开始埋怨奶奶：“上次我们问你你咋不说呢？”
　　 奶奶摇摇头：“因为药箱子旧，你们都嫌弃，要说里面装着死人的头发，你们不更觉得晦气吗？”
　　 我又纳闷：“那回国后你咋不把药箱子交公呢？”
　　 “我们是战俘，回国后不杀头就不错了。”
　　 我更迷惑了：“战俘？我听说朝鲜战场上的战俘身上都留有烙印，你咋没有呢？”
　　 “我也有，回国后洗掉了。”
　　 “烙印能洗？”
　　 “这就要问你那短命鬼的爷爷了。”
　　 “怎么回事儿？”
　　 “我们被俘后敌人用飞机把我们送交给了台湾，你爷爷那时是国民党什么组织里面的头儿，负责往战俘身上打烙印，其他处的战俘被打烙印是用带字的热洛铁烫伤皮肤，你爷爷这里是用凉洛铁蘸含有墨粉的药水拓上去的，想什么时候洗掉就能什么时候洗掉。”
　　 “我爷爷真是好心人啊。”
　　 “我看他是动机不纯，他这样做是想讨好我们这些志愿军战俘替他打掩护，让他冒充志愿军，在交换战俘时趁机回国。”
　　 “爷爷还很爱国啊！”
　　 “这个可说不清，依我看，他是因为我才走这步险棋的，你是不知道，他看我的眼神都直勾勾的，仿佛一下子就想把我吃了，回国后他对我穷追烂打，甜言蜜语把我哄得迷迷糊糊，让我最后不知不觉又成了他的俘虏。”
　　 “那爷爷最后呢？”
　　 “他和我过了二年，就被潜伏在大陆的国民党特务认出来了，最后被暗杀了。不过这个短命鬼还算讲点儿良心，让我有了你爸这个根。”
　　 “奶奶，以前问你都不说，现在你咋又主动交待了？”
　　 “我不和你说清楚，将来我见我战友的时候就说不清了。我饿了，我想吃馄饨。”
　　 “行，我让我妈给你做去。”
　　 “我得和聪聪一起吃，我要再和他比比高低，这一次他要能赢我，我就问他喊小爷！”
　　 “奶奶，你又糊涂了！”
　　 没想到第二天，奶奶无疾而终。医生说，奶奶的很多器官早已衰竭，昨天之所以情绪那么高涨，还能吃两小碗馄饨，那是标准的回光返照。
　　 安葬了奶奶，摆在我面前的有两宗大事急办：一是把奶奶的药箱子上交给政府；二是把奶奶的故事原原本本写下来，发到知名度较高的“江山文学网”上，让世人见证奶奶为保护烈士头发持之以恒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