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家灯火逐渐熄灭，楼下的马路上车辆寥寥，唯有路灯病恹恹地散发着昏黄的光，在浓重的夜色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儿子已经睡下，高化祥也打算洗洗就睡，没想到大厅的老钟又发出“吱吱”的声音，这是它即将坏掉的前奏。这老钟也奇怪，只要它心情不好它就坏，而且越来越灵验，要不是它是祖传的，摆在家里有些气派，早把它给砸了。现在钟表修理店的人越来越不地道，拿去修的东西什么零件好换什么，一换坏的次数就更多了，有钱就一个劲向修理店扔吧。他算是明白了，只要恬不知耻谁都可以致富。后来他干脆自己在家琢磨，没想到竟然给修好了，几次之后便轻车熟路。
　　 他拿出工具，将老钟放倒，拆到七零八落的时候心中倏然烦躁，于是丢下手头的螺丝刀，坐到一旁的沙发上，闷头吸烟。儿子不知受到哪个同学的诱惑，这今天忽然想要遥控玩具车。那玩具车他知道，价格不菲，没好几百拿不下来。儿子今年六岁，三年前他妈跟人跑了，留下一句话，瞧你那穷样，跟你活该受一辈子罪！你当初怎么没发现，生完孩子明白生活的真谛了？他狠狠将烟摁在烟灰缸里。走了也好，水性扬花的女人，省得以后给老子带绿帽子。儿子虽小却很乖，从来没有对他有什么要求，这次一定非常可渴那遥控玩具车，不然他不会开口的，既然他开口就不能拒绝，这几年对他的爱太少了，权当补偿吧。明天先去向娘娘腔支点，如果他心情好或许会大发慈悲，想着高祥化心里稍稍宽慰些，重新拿起螺丝刀。
　　 高化祥在一家小到迷你的汽车修理店工作，工资不少但不及工作量的十分之一，除去儿子上学，水费电费烟钱酒钱父子饭钱加上日用品和偶尔应酬，不到月底口袋就就比老板的倭瓜脑袋还光。娘娘腔是他的老板，一个瘦得上帝都要为之侧目的败顶刻薄刁钻男人。
　　 半个小时过去，这老态龙钟的古董让摆活舒服了，悠闲地迈开步子带着时间开始转悠。高化祥洗把手，将工具收起，回到房间，他家是一室一厅三十平方的巴掌小窝，如今飞了一个，倒觉得有些空旷。儿子和他睡一起，看样子儿子已经安然入梦，长长的睫毛乖巧地躺在眼皮上，鼻子有节奏地微微翕动，长得很像他妈，不过比他妈强，至少他不会同他吵架，不会骂他窝囊，不会有事没事就无理取闹。
　　 可能受到白炽灯光刺激，儿子眼珠在眼皮里动了几下，睁开眼见爸爸正看着他，乖巧地笑了，说：“爸爸，我衣服里有两块钱，你帮我拿出来喂猪宝宝。”
　　 高化祥每天都会给儿子十块钱，除去饭钱，儿子会把剩余的钱换成硬币塞到床头的小金猪肚子里。这个储蓄罐是一年他带儿子去农村老家时在集市上套圈套来的，算是儿子上学以来唯一的玩具。他拿过儿子的小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塞到小金猪肚子里。
　　 “爸爸，我想抱抱它。”儿子从被子里抽出小小的胳膊。
　　 他拿起小金猪，没想到儿子用一年时间竟将它喂到沉甸甸的地步，这小小的力量积蓄起来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吃惊。
　　 “爸爸，我这里有多少钱？”儿子抱着小金猪忽闪着天真明亮的眼睛。
　　 “很多，很多。”他坐到床上，抚着儿子乌黑的头发。
　　 “那它能买到什么？”
　　 “能买到许多你想要的东西。”
　　 “那拿它去买遥控汽车吧。”
　　 高化祥笑着从儿子手中拿过小猪，放到床头，说：“不用，爸爸给你买。”
　　 儿子开心地笑了。“呵呵，亲爸爸一下。”说着他把脸侧到儿子面前，儿子抱着他的脖子认真地在他脸上亲一下。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一条被缠在水藻中麻木的鱼，眼前一片迷茫，暗无天日，如果真有阳光，那就是儿子脸上的一缕。
　　
　　 二
　　
　　 “你还好意思向我支钱？一天到晚拉长个死人脸，瞧你的头发，比鸡窝还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工作也不好好干，要不是看你跟我这么多年，我早把你辞了。活该女人跟人跑……”娘娘腔喋喋不休地骂着，高化祥依靠在店门口，麻木地遥望着被城市污染仍仁慈地包裹着城市的灰色天空，不停吸地着夹在满是乌油的手指间的烟，同时暗悔没有及时发现娘娘腔脸上的淤青。
　　 娘娘腔在外受别人排挤，在家受肥婆娘虐待，他唯一的出气方式就是骂比他还不济的高化祥，每次在受气之后高化祥都要硬着头皮替他摊一半。他不仅刻薄还有口臭，臭得无以复加，完全可以当物化武器使用，听他训话不大量吸烟等于自杀，没准他体内的沼气每次都是从嘴里出来也说不定。
　　 晚上，高化祥带着一身疲惫打开家门，儿子已经回来，由于幼儿园离家比较近，不需要过马路，直接走人行道五分钟就可以到家，去年儿子就不需要接送了。他正趴在桌子上数着小闹钟上的分针，面前泡着方便面，见爸爸回来，先是一阵兴奋，而后见爸爸手中什么也没有，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
　　 高化祥坐到儿子身边抚摩着他的头，心疼地说：“别吃这个了，等一会，爸爸这就给你做饭去。”
　　 儿子低头不说话，委屈泪水在眼中摇摇欲坠。
　　 “爸爸明天一定给你买，相信爸爸好吗？”儿子现在就像一块海绵，亲人的一言一行他都会汲取，无论好坏，然后长成他将来的品格。高化祥狠下心来，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把那遥控汽车买到手，就算拿板砖拍晕娘娘腔抢钱也得买！
　　 “嗯。”儿子抬起头，抹去眼中的泪水，信任地看着从来不对他说谎的爸爸。
　　
　　 三
　　
　　 “祥哥，我真没钱，有钱我早还你……”
　　 “亚子，你借我钱都几年了，我向你要过吗？要不是急用我才不会厚着脸皮讨债。”高化祥站在大街旁，冲着手机发火，眼前车如流水，行人匆匆。
　　 “我妈都病成那样了，我都没钱给她治……”
　　 “少他妈给我来这套，你妈几个月前就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今天算是看清你了，以后老子有钱就是扔水也不会借给你。”
　　 “你会有有钱的时候？”亚子闻高化祥翻脸，便不再迁就他，冷冷地说。
　　 “滚！”高化祥愤怒地挂上手机，然后继续在手机中搜寻朋友号码。
　　 “祥哥我真没钱。”
　　 “柱子，我真是急用，不然也不找你，这些年你看我向谁借过钱没？”
　　 ……
　　 “祥子，我这阵也过得不容易，老婆管得太严，你看我现在都不赌不嫖差不多连烟都借了。”
　　 “风哥，我真急用，不就几百块钱嘛，月底发工资一定还你。”
　　 ……
　　 “化祥哥，我钱都给我老公管了，孩子上学供养老人还要去出应酬，乱七八糟的都要钱，现在我身上连几块钱都没有了。”
　　 ……
　　 最后一个号码没拨出去，移动公司某女士甜甜地告诉他手机欠费请尽快充值，他悻悻地看见手机，它现在已经丧失所有作用，以前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呼朋引伴去喝酒，现在是没那必要了。
　　 “这手机也没几成新了，样式也已经过时，很难出手，只能拆里面的零件卖。”收购二手手机的中年人边说边摇头，他先给高化祥一种自卑感，然后再假装大赦于他用几个钱把他打发。
　　 高化祥成天和娘娘腔在一起，耳熏目濡，对奸商的伎俩还是略知一二，为了不被宰得太惨，他决定先下手为强，“这机子是去年在金鹰买的，一千八，还不到一年，要不是急用钱我才不会卖，八百你看怎么样。”
　　 懂得先要价钱的人一般不是善茬，那人抬头打量一番眼前这个不过三十岁的青年，然后低头玩弄手中的手机，冷笑不语。高化祥明知他还是在耍手段可还是被他笑得心虚，“七百，要不是急用钱你出一千我都不卖。”
　　 那人沉默一会，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说：“三百。”
　　 “六百。”
　　 “三百五。”
　　 “我也不想和你讲了，五百。”
　　 那人摇了摇头伸手把手机递出去，不过他笃定手机还会回到他手中，刚才他就看到这个青年在焦急地打电话，料定他有急事，这种人是他最好的顾客。
　　 高化祥接过手机，狠不得揍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一顿，扭头没走几步又停下，叹了口气，转身回来从手机里抠出电话卡，狠狠地说：“四百。”
　　 “最多再给你加二十块钱，三百七。”那人语气里充满恩泽之意。
　　 高化祥痛苦地抑制着心中的怒火，生怕一不小心拳头就在那人脸上种出一朵花，僵硬地把手机递过去，从牙逢里挤出几个字：“你这种人就该死！”
　　 “呵呵，要是死了你这种人怎么办呢？”那人乐呵呵地掏出鼓得像被惹急的蛤蟆一样的钱包，高化祥的痛苦反衬出他的快乐。
　　
　　 四
　　
　　 儿子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整个晚上抱着遥控汽车爱不释手，满屋跑跳，不时有银铃般欢笑飞出窗户，飞向星斗阑干的夜空。高化祥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吸烟，露出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心情不知多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这几天娘娘腔到外地出差，由他婆娘管店，不知是因娘娘腔带着生化武器离开还是他的肥婆娘鬼色？店里的生意竟出奇好，高化祥每天都累到得惨不忍睹的地步才能下班。
　　 这天，八点多才下班，高化祥赶紧跑去超市买菜，家里的泡面已经被吃光，估计儿子还一直饿着。回到家时儿子已经回来，安静地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不过高化祥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常，直到将做好的饭菜端到桌子才发现儿子今天的表情不对。
　　 “怎么了？”高化祥盛好饭放到儿子面前，坐下后不解地问。
　　 儿子低着头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高化祥奇怪地问。
　　 儿子仍低头不说话。
　　 “说话！”
　　 儿子抬起头，泪水在眼中打转，见爸爸已经有些生气，不敢再沉默下去，慢慢从书包里掏出一堆零件，这些零件组合起来就叫遥控玩具车。
　　 高化祥心中的疲惫瞬间化成一汪汽油，由这些零件点火，立刻烧出一堆火来，他将饭碗往桌子上一扔，夹着筷子的手猛拍一下桌子，鸡蛋汤乱溅，饭菜四处逃窜，“怎么回事！”
　　 儿子没敢说是站在阳台上向对面的小朋友炫耀时摔的，因为爸爸一直不让他单独到阳台上去，他低着头不敢大声哭，小声抽泣着说：“摔坏了……”
　　 “才几天！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买这个玩意，我把手机都卖了！”高化祥越想越生气，气得一条腿不停抖动，强忍着不让巴掌打出去。
　　 儿子渐渐忍不住，委屈地哭出声来，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停坠落到腿上的大书包上。
　　 高化祥伸出指纹指甲里尚有残油的食指，指着儿子的脑袋龇着牙说：“以后，休想再让我给你买任何东西！”说完不忘收回指头，在身上四处搜索找出半包中南海，闷头吸烟，任由面前的饭菜一点点冷却。
　　 身后的老钟又发出“吱吱”的声音，不一会就停了，像是一个上年纪的老头走累了，咳嗽两声，放开手中的时间，任其撒欢去，独自坐到路边打磕睡。高化祥也没心思再去理会这老东西，一个劲地抽烟。
　　 儿子哭到书包湿得差不多时累了，随便吃几口饭，然后自己倒开水洗把脸，走回卧室。
　　 夜重描黑暗，深到天地不知。高化祥深深叹口气，起身翻出工具箱，摆弄一会眼前的零件，确定它彻底死亡，无奈地放下螺丝刀双手搓了搓脸，忽然想起身后的老古董还在耍性子，转身指着它说：“我就不信你真能成精！”然后拿起螺丝刀，小心把它放倒。
　　
　　 五
　　
　　 失眠，烦燥，焦虑，累死人的工作，娘娘腔的喋喋不休，还有那该死的口臭，头发大把脱落，眼圈重到熊猫都汗颜，浑身上下只有胡子乐此不疲地疯长。这哪是生活，就是一堆乱麻，把人桎梏在其中动弹不得，生不如死。高化祥有时真想有一颗慧星像灭恐龙那样把所有人也灭了，一起变成鬼到地狱闹去，或者一起当天使到天堂笑去。
　　 一天傍晚，高化祥提着几个凉菜回到家中，他现在也没心情做饭了。儿子不在家，他抬头看了看老钟，差五分钟到六点，平时儿子早应该回来了，烦躁的心渐渐变得不安起来。他急忙跑下楼逮着楼下正在下棋的老人问有没有见到他儿子，一位须发皓然道骨仙风的老人头也不转，挥动苍老的手，指向南方说：“背着个大书包抱着什么东西，走有十几分钟了。”
　　 高化祥急忙向南追去，连肚中的“谢谢”都忘记拉出来放放风。大约十几分钟之后，他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影，背着个很不协调的书包，怀中好像抱着小金猪，前面就是游戏机厅。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去那种地方，高化祥的心中顿时失火，一直烧到瞳仁，立刻加大步伐。儿子走到游戏机厅门前头都没转地走过去，高化祥不禁好奇，放慢脚步，他想看看这小家伙到底想干嘛？
　　 没多久儿子随着一群人走进了百货大楼，在一群匆匆来往的人流中，他的背影显得是那么弱小。高化祥恍然明白，原来儿子是想来买玩具汽车，他之前曾对他说过这个小金猪可以买到所有他想要的东西。想到这他心中火已经熄灭，剩下一堆死灰幽幽荡起内疚的轻烟。
　　 走进百货大楼他奇怪地看见儿子竟然徘徊在手机卖场，他不解地又向前走两了步，停下。儿子盯着玻璃柜台里的手机看了很久，然后仰起头，怯怯地冲着柜台里面的女促销员说：“阿姨，阿姨。”
　　 女促销员忽然看见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在叫她，和蔼地笑了笑说：“怎么了，小朋友？”
　　 儿子掂起脚尖，吃力地把小金猪举过头顶，小心放到玻璃柜台上，然后用小小的手指指着一款粉色很可爱的手机说：“我想买手机。”
　　 女促销员看着小储蓄罐，先是一愣，而后笑着问：“小朋友为什么要买手机啊？”
　　 儿子低下头沉默一会，讷讷地说：“买给爸爸，我惹他生气了。”
　　 儿子背后五六米左右，高化祥傻傻地站在原地，泪水簌簌落下，这玩意已经有十几只起到润泽眼睛的效果，今天终于可以带着感情从心里涌出，流着流着他完全不能控制，慢慢蹲下捂着脸失声痛哭。
　　 来来往往的人奇怪地打量一眼这个乱糟糟的中年人，莫名其妙一下重新游弋到生活之中，不知他们中有多少人了解生活？许多人往往注意到生活夺走了他们什么，却不始终清楚生活给了他们什么，于是只能痛苦地生活在失去之中。
　　
　　 （完）
　　 2008-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