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的祖父是桥头庄的最后一个大财主，良田百亩。桥头庄一大半人都租种的是他的田地，一小半人都是他的长工。当时祖父三妻四妾地享受快乐生活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许多年后，因为贫穷，他的小孙子盛末会娶不到媳妇。并且还被迫背井离乡，去到繁华城市当一架子车夫。
　　 我低着头像一头“不用扬鞭自奋蹄”的黄牛拉着一车煤球。我常常这样勾着脖子、拱着脊背拉着一架子车乌黑的煤球四处叫卖。这个城市的天空里每天都飘荡着我卖煤球的呼喊。夜晚来到的时候，我披着城市的霓虹灯光把架子车停到租住的院子里，然后到门口狭小肮脏的饭馆美美地吃上一大碗捞面条。饭店老板好心的时候，会给我的碗里放上一片肉，于是，我感到嘴巴在吃完饭之后能够浓烈地香上一夜。晚上吃过饭后，我喜欢躺在租来的小屋安静地想一些事情。然而想的最多的还是祖父，当然羡慕嫉妒抱怨仇恨的也是祖父。
　　 一个外姓的长辈，六爷，现在都七十多岁了。他跟着我祖父当了一辈子长工，直到祖父死去。一次他给我愤愤地说，你祖父招惹人恨的最根本原因，就是他日尽了桥头庄所有漂亮的女人，你祖父他死得不亏，他那鸡巴可是享尽了福。
　　 我站在二十一世纪的历史桥头回望五十年前那遥远的往事。祖父穿着得体的丝绸衣裳，微胖而低矮的身体，白胖的脸盘有些浮肿，目光中透露着威严，双手背后，慢慢地走路。身后常常跟着一脸奸笑的六爷。他们走在桥头庄，就像走在自己的院子里，所有的人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叫，老爷。我祖父像皇帝老子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六爷会笑嘻嘻地冲大伙叫着，干活去，快干活去。
　　 我拉架子车的手有些微微的潮湿，我的脚步也随着历史那头祖父得体而舒坦的脚步缓慢下来。我慢慢地走着，我不再像公鸡那样直着脖子叫喊卖煤球的声音。桥头庄桥下潺潺的流水声在我的耳边哗啦啦地流淌起来。祖父走上了桥头。站在桥头可以看见他那百亩良田，像一大件宽大漂亮的丝绸衣裳铺展在眼前。
　　 六爷说，你祖父喜欢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和女人干那种事情，所以你祖父喜欢在那座桥头日女人。你祖父在那座桥头前后日了不下三十个女人。那座桥头充满了你祖父的快乐和罪恶。有一次发洪水冲毁了那座桥头，你祖父又让人把桥头修筑了起来，并且还在桥头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小楼。从此以后，他都和女人躲进那小楼里快活。也是从此以后，大家常常莫名其妙地看见那座小楼像风雨中的船舶一样飘荡不止。从那不止的飘荡中，我看见你祖父离死神越来越近。有人在私下传言，说他快完蛋了。那时，你祖父确实快完蛋啦。不是他的生命，而是他的身体。
　　 六爷说，你祖父的平生最爱就是女人和他的百亩良田。而他命中的劫难也恰是女人和良田。
　　 我的脚步渐渐迈不动了。我在一片城市的树阴下停下来。我张着迷惘的双眼洞穿历史的厚度，看见祖父躺在一个丰满漂亮的女人身上，哼哼唧唧的呻吟伴随着桥下的流水声起起伏伏。祖父的手指熟练地抚摸过女人洁白的乳房和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的眼神迷乱，他不知道他的眼睛深处死神正在吞云吐雾。汗水忽然迅速地流淌着，像下雨一样，祖父的老二在进入女人身体之后，片刻便不动弹了。嘴里吐着白沫，晕死了过去。他的身体终于被女人败掉了。
　　 我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头顶的太阳像一盏嘹亮的喇叭热烈地歌唱着。我的目光穿越树梢，回望故乡的来路，却发现一片雪白的茫然。我那桥头庄故乡像一个遗失的旧梦，在我祖父身体败掉的年代都已不再属于盛家。祖父提前把属于自己的和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全部享尽用完，没有给父亲和孙子留下那怕一点儿好处。
　　 六爷说，你祖父身子败掉的那年月，你爹在你祖母肚子里已经三个月了。你祖母是桥头庄最漂亮的女人，她有着温柔的眼神和窈窕的身段，她是在十六岁被你祖父邪恶霸占的女人，也是唯一不恨你祖父的女人。长久以来，桥头庄人最不能明白的事情，就是你祖母为什么会对你那十恶不赦的祖父还能够深爱有加。桥头庄人传言都说，你祖母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而你祖父刚好也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家伙。你祖父的老二充满力量和智慧，能够使夫妻生活达到一种令人满意的和谐。这就是你祖母喜欢你祖父的原因。当然这不是事实。但是真正的事实是什么？终究没有人明白。你爹已经三个月的时候，你祖父还对你祖母行床第之事。当天色黑下来，你祖母优美的床唱响彻正个盛家大院的时候，你的老祖奶就会咒骂说，真是一个日不死的淫荡女人！这件事使你将死的老祖奶非常担心。她担心你爹还未出世就在他娘的肚子里先行告别人间。
　　 我想我爹命硬得很。从我记事起，他就以一座山样坚强的形像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当我爹还三个月的时候，夜夜都要忍受祖父和祖母残酷地撞击和积压。娇嫩的他一定咬着稚嫩的嘴唇，多次看见父亲老枪一样的鸡巴火箭一样在眼前抖动，质量较差的精液常常射击在他可爱的小脸上，他肯定为此受了不少苦痛。爹喜欢拉胡琴，每当残阳西斜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前的树下或路边拉起那调子凄美的胡琴。只是那调子中藏满了一种隐忍的痛。我想那痛一定是爹在祖母肚子里就已经形成的。
　　 多年之后，当我拉着一车乌黑的煤球奔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时。我常常想起那遥远的胡琴声，它破空穿来，伤感而绝望。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家了。我像一只迷失方向的鸟，飞翔在城市的天空，困惑地歌唱，无助地哀鸣。关于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记忆如浓密的云朵常常覆盖了我的天空。
　　 我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我已经成了一个大家熟悉的架子车夫。我不但拉煤球卖，而且还捎带拾破烂，以及给人拉家具、搬家。我干遍了所有粗重低贱的体力活，可是，我还是一个一如刚进入城市的那个架子车夫。脸儿黑黑的，神情有些冷谈，沉默寡言，穿着粗布料的裤子，劣等衣料的衫子，敞着黑红而健美的胸膛。腰里扎着一根已经褪色的牛皮带。那皮带还是我进城的时候，父亲从腰上解下来送给我的，之前我系的是麻绳和布条。城市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辉煌的改变，我还是从前的穷车夫，并且可能继续穷下去。因为狗日的祖父把家族里流传下来的什么好处都享用完了，使我们曾经昌盛的家族元气丧失殆尽。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常常不说话。二十七岁生日那夜，我想起了祖父淫乱的生活场景。我年轻的和尚受到了祖父邪恶往事的引诱，就发疯似的立了起来，狼一样睁着绿光闪烁的眼睛，愤怒地要挣脱裤裆的束缚，并且它想吃点东西。于是，我在二十七岁生日的深夜强奸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城市女人。之后，我在城市的报纸上看到了关于这则强奸案的新闻，但是我一直没有看到破这个强奸案的新闻。我想，这也许是我那好色的祖父给我留下的仅有的一点好处了━可耻的运气。我祖父盛海生在安逸奢侈的生活中时永远无法想到以后他儿子盛福的落寞孤独和他孙子盛末的无家可归。六爷说，这样的结果都是你祖父罪孽深重的鸡巴所造成的。
　　 祖父在身子败掉以后，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过多的苦恼和绝望。相反，他常常让六爷搬出一把太师椅，然后坐在桥头小楼门外无限惬意地欣赏自己的百亩良田，像欣赏一幅心爱的画卷，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欣赏心爱女人窈窕的身段。这时，他开始关注起他仅有的一个儿子。爹常常以沉默早熟的形像坐落在祖父的太师椅旁，像一幅宁静的影子。祖父觉得爹总是不说话，木头一样，这一点儿都不像他，心里常常很生气。他一气就骂，日你娘的，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你哑巴呀，日你娘的，你一定不是我的种，快给我滚远。
　　 但是爹并没有滚远，爹仍然影子一样坐落在祖父的太师椅旁。后来爹从别处给祖父弄来一种草药，祖父喝了之后，阳痿已久的鸡巴忽然又硬了起来，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充满了生机，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他又开始行床第之事了。祖父在自己性欲满足之余，当然也没有忘记奖励儿子。他给爹娶了邻村张财主的女儿齐柔云。
　　 听说我的母亲齐柔云当时非常漂亮。六爷说，你爹洞房那夜，所有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迟迟不肯离去。半夜的时候，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偷偷附在你爹的窗户底下，想听一听漂亮女人齐柔云叫床的声音是否一如她的容貌撼人心魂。然而事实没有如他们所愿，他们只听见你母亲齐柔云伤心的哭泣。你母亲齐柔云没有停歇地哭泣了一夜，这件事情使所有的年轻人无限困惑。天亮的时候，他们匆匆翻墙离去。他们离去之后，你母亲齐柔云忽然停止了哭泣，倒在你爹的胸膛进入了睡梦。
　　 一年之后，我还没有在母亲齐柔云的肚子里落脚。这使大家隐隐感觉到父亲也许天生患了性病。这时，祖母天天都要到邻村的庙堂里去烧香拜佛，给观音菩萨说尽了好听话，供尽了好东西。但是她一离开观音菩萨就开始不停地咒骂，这都是狗日盛海生造的孽，弄得盛家阴盛阳衰，却为什么要我儿子来背啊？祖母骂着哭着，哭着骂着。没有哭骂多久，上头来了一批人，他们没收了祖父的土地和家业，分给了以前的长工和老百姓。从此，祖父和祖母、父亲和母亲搬进了两间以前是养猪的小屋。与此同时，他们常常被推出去在大会上遭批斗。祖父常常睁着迟疑的眼睛，他到死都没有明白过来，昨天还是他的天下，过了一夜，世道就全变了样儿。祖母念叨着，我的孙子还没有出世哪，怎么世界末日就来了，都是盛海生这死鬼造的孽啊。
　　 现在我站在历史这头，看见我那祖母在年过五十的时候，依然清晰的美丽轮廓。她在一个月夜，被一伙喝酒醉了的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拉出去，放在桥头庄流水潺潺的桥头上轮奸。我能够清晰地听到，祖母在被人轮奸的时候，一改往昔的叫床之音，而是不停的呼喊着，我的孙子，我的孙子。
　　 如果当年祖母知道她那么揪心和牵念的孙子，在长大后不过是一个臭架子车夫的话，不知道她是否还会那么牵肠挂肚那个尚未出生的孙子？翌日清晨，祖母叫着我的孙子我的孙子，躺在流水如歌的桥头河上渐渐远去。那群戴红袖章的同志看着祖母远去的裸体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闪烁着暗淡的青白之光，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们进入迷梦似的说，她去寻找她的孙子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有人发现祖母失踪了。那群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向人们重复着早上的话说，她去寻找她的孙子了。
　　 祖母，你难道真的是去寻找你的孙子了吗？在桥头河明亮的河面上，你走得那么舒缓和从容。一如你当年青春的美丽和优雅。我的目光跟不上你的脚步，你的身体在一片雪亮的旋涡里打了一个优美的转儿，我便再也找不到你了。你一点也不依恋桥头庄的姿态，一如多年后你的孙子决然告别桥头庄永不再归的气概。可是，祖母，你难道真的渴望终生如一只流浪的海鸟，永不思返？你难道真的不渴望回家？
　　 我风尘仆仆地拉着一架子车煤球，走在将要落下大雨的乌云底下，如一只慌乱的蚂蚁，奔走在匆匆往家赶的人群里。大雨哗啦啦地就来了，我躲在一座被列为“拆”楼的屋檐下。看着满车的煤球在明亮的雨水中融化成黑色的稀泥，多像我糟糕透顶的命运和生活啊！
　　 那一车被雨水融化成黑色稀泥的东西能使我挣三十块钱，自然无法和多年以前祖父的百亩良田相提并论。我站在异乡的屋檐下，想起了故乡的庄稼地。那大片起伏的庄稼地，闪烁着金子的光泽，祖父曾经背着手在这些田地边的小路上喜滋滋地走来走去。他嘴里不停地啧啧赞着，多好的庄稼啊，多好的土地啊！他常常一个人站在田埂间，像一个色鬼贪婪女人一样贪婪地看着自己的土地，一副生怕丢了的模样，又一副永远也不怕丢了的模样。
　　 祖父多年前的这副姿容，莫名地使我非常恼火。我嘴里骂道，都是你这老东西害得我有家不归。骂着，我双手抚摸着满车已经成为黑色稀泥的煤球，伤心得泪珠子跟黄豆一样啪嗒啪嗒地掉个不停。
　　 六爷说，你祖父这老鬼命硬得很，他一直撑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世界。在他临死的前几年，他活得非常活跃。他竟然和一个下乡的女大学生发生了他妈的狗日的乱情。人们对此一直怀疑，最后归根结底，认为这是你祖父的床上功夫能让所有喜欢性事的女人满足。你祖父真是个不要命的色鬼。
　　 现在我站在历史某个路口，回望我的家族近史，祖父总是以一团散发着脂粉气息的云雾飘荡在我的眼前。他的身后隐约浮现着那座桥头小楼，小楼如风中的树枝摇摆不止，其间夹杂着鸟叫样的歌吟，远远传过来，如怨鬼低低的哀哭，那声音使我无数日夜恐惧难眠。我开始厌恶起一切来自深夜的声音。
　　 爹没有性功能，母亲却生下了我。这事在桥头庄曾一度被当作最有趣的谜语广为流传。大家猜度着是哪根有福气的鸡巴占有了我的母亲齐柔云。同时，大家也在为我寻找亲爹，但是结果渺茫得很。所以在我三岁的时候，身体虚弱地走在村子里，便常常会有男人问我，盛末，你知道你爹是谁吗？我营养不良的嘴巴轻轻地张了半天，终于说，盛福啊。他们都粗犷地哈哈笑了，他们告诉我说，你爹是我。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会有这么多爹。我说，为什么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