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镇子里出发，面向南边，沿着山路弯弯拐拐走到下一个镇子，路上会看到另一群山。通往县城的路，将这群山与其他山隔开，在面向南边的地方是一片水田。传说过去曾经有两位神仙游玩到此，其中一位向另一位问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数清这里有几个山头？”那神仙道：“这有何难！”他按下云头来细数一番，片刻便数完了，说道：“这里看着山头很多，但仔细看来却分布得很规整，里外九重，共九十九个山头！”那发问的神仙继续问他：“你可数仔细了？”
　　 “这一目了然，有何不仔细？”
　　 “且看看自己脚下便知！”
　　 那神仙往自己脚下望去，不知何时自己脚下竟又多了一个山头！原来是那发问的神仙暗中施法，悄悄将他的坐骑变成了另一个山头。他见自己输了，抚抚胡须，哈哈大笑起来，“高！高！是我输了！是我输了！”两位神仙相挽着乘兴而去，这山便被世人称作“九重山”。
　　 深山里有一个名叫木嗒的小村子，全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这是一个以制作木艺制品为生的村子，除了耕种时节，村民都会制作各种各样的木艺制品到镇子里去卖，成为村民零零星星的收入来源。
　　 过去，这里并不用木材来制作木艺制品，除了建造房屋、置办家具之外，几乎没有人会用它来做什么，直到有一天山里来了一个木匠。村民在山脚下发现了这个昏迷的人，就将他带进了村子。木匠留了下来，将自己的手艺传给村子里的人，开始有人叫他“木老大”，原本是开玩笑，后来叫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就真的成了木老大。
　　 两年过去了，一天木老大带回来一个孩子，说是在山脚下捡来的，觉得和自己有缘便带回来了，起名叫阿海，再过两年，木老大娶了同村的姑娘秀英为妻，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振科，自此木老大算是在这里扎了根。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过去了很多年，两个儿子长大了。
　　 木老大常带阿海进镇子里，每到镇子里，在自己家摆摊的地方，除了几家一样的做木艺制品的，还有几家做石制品的，那姓孙的老人家，带着自己孙女，就在木家的斜对面。像这样赶集的时候，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地盘，时间长了就固定下来了，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摆着卖，阿海也在这个地方悄悄看着人家姑娘不知道多久了。
　　 也是这样的集日，阿海跟着木老大到镇子里，摆好了摊子，阿海站在旁边盼着孙家赶紧来，过了平日里孙家来摆摊的时间，还是没来。阿海心里正失落，就望见孙家的老爷爷带着孙女从拐角那儿来了，阿海心里舒坦了许多，他也不敢让人家发现，等走近了，便扭头看向别处。只是过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一看不要紧，把阿海看得心里咯噔一下，孙家的那姑娘似乎也在朝这边看来，发现阿海看过来了，又赶紧收回去，低着头。不一会儿，她跟老爷爷不知是说了什么，一个人走了，阿海看看旁边的父亲，木老大正跟一卖狗的老板谈着话，阿海心里牵着那姑娘，也不管什么摊子，悄悄溜了跟着姑娘去了。紧走几步，才发现人家姑娘停在了一个卖首饰的摊前面，那也不是什么贵重材料做的，只是这家首饰在当地卖了几十年，也算是小有名气，做的首饰也好看。阿海隔远就看见她拿着一个镯子和老板在说话，不一会儿，又放了下去，离开了。阿海等姑娘走远了，走过去看了看，隔得太远，他也不知道她拿起来的是哪一个，他拿起一个自己觉得最好看的看了看，那坐在门口的伙计赶紧过来，“小哥好眼力啊，这个镯子今天好几个人问了！”
　　 “你这镯子怎么卖啊？”
　　 “十块。”
　　 “十块！”阿海吃了一惊，在那个两毛钱能吃一碗大碗面的年代，物价虽然比不上现在，但是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过去的钱，值钱！所以钱也很难挣，就自己家里卖的东西，赶一次集也不见得能挣十块。可是阿海心里就是想买！
　　 “你这东西可以留着过段时间再来拿吗？”
　　 那伙计寻思着阿海也买不起，说话也不那么客气了，“小哥，过了这个时候，您要再想买可就难了，您要不就买了，要不可以去别的地儿再看看？”
　　 “别的地方也不见得有这个吧！”
　　 “那要不下回您再来，看看有没有的，要是实在喜欢这个，我们店里给您再做，您带着钱来就行！”
　　 阿海听出来他这话里的刺儿，也不理他，“我下回再来。”说着就放了回去。
　　 回到摊子旁，阿海发现多了一只小狗崽，木老大花了三块钱买的，说是以前喂狗习惯了，现在家里没只狗觉得没意思。阿海哪有心思管什么狗，他又朝对面看去，这回没错了，孙家的那位姑娘也在看着他，两人都赶紧把头扭开，阿海心里坚定了，那姑娘对自己肯定也有感觉！现在，他只想赶紧把那镯子买了！
　　 回村路上，木老大让阿海抱着狗崽，“干嘛不放着它自己走？”
　　 “你懂什么！让它自己走，它走几步撒点尿，回去放开它就闻着味回去了！”
　　 “你也不问他要个袋子！”
　　 “谁卖狗送你袋子！”
　　 阿海不说话，抱着狗崽走在后面，心里想着孙家的姑娘看他的那眼，傻呵呵笑起来，一个劲瞎猜着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感觉的。木老大发现阿海走得越来越慢，脸上还挂着笑，不禁一阵害怕起来。都说是孩子走在路上会突然中邪，要不就大哭，要不就发疯傻笑，按理说阿海也长大了，不过他小时候没中过，怕是这回中了，厉声吼了一声：“兔崽子，想什么呢！”阿海赶紧跟上来，见他没事儿，木老大放下心来，想到今天阿海溜了一会儿，没准是到了这个年纪，跟那个姑娘对上眼了。两父子回到村子，朱家大爷看见他们带了一只小狗崽，打趣着说：“木老大，挣钱了！买个狗崽回来吃肉啊！”木老大也回他：“舍不得，舍不得，还要等他大了有用处呢？”
　　 狗崽栓了两个星期就认新家了，这个时候也可以放开了，放开的第一天狗崽就乐开了，四处玩耍，到了晚上也没回来。秀英向木老大抱怨：“三块钱拴了两个星期就没了，还不如干点别的！”
　　 “你别急，它会回来。”
　　 “你是它，会回来！”
　　 正说完，狗崽子就从外面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只野兔，兴奋地在屋子里摇着尾巴打转，见到木老大走过来就把野兔放在地上，坐在地上吐着舌头摇尾巴讨好。木老大高兴坏了，原本是想着等狗崽大了再带它进山，没想到刚放开绳子的它就给家里带来了惊喜，应该是以前还没卖的时候就带进山过吧。这样的狗，当地称为“追山犬”。木老大把它当个宝，居然叫它“幺儿”，秀英听到就说他：“人家都叫你木老大，怎么不叫你狗老大！”木老大忙着逗狗，也懒得理她。
　　 这两个星期，阿海也没有闲着，那天回到家后，看了看自己平时存的钱，三块！差远了！但是除了进镇子里之外，他没有其他办法挣到钱，他没有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走出山里！
　　 阿海一心想着要买镯子，可是自己身上没有钱，在山里平时几乎用不上钱，赶集卖东西得到的零零星星的收入也都在父亲那里。买镯子的钱只能自己想办法，还不能让父亲知道，得想个办法。另一边，木老大已经猜到了阿海的心思，也觉得是时候让阿海自己挣钱攒钱了。夜里，木老大把阿海叫过来：“你也不小了，该找点事儿做，攒点钱了，不要以后成了家还一分钱都没有！”
　　 “我正想给你说这事儿！”
　　 “我的手艺都教给你了，还好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明天开始你自己做东西，自己卖。”
　　 从那天开始，阿海自己做东西去卖。
　　 狗崽从山里叼回来野兔，让阿海心里又有了主意，趁着赶集，阿海问了几家饭馆要不要山上的野物。最后有几家表示活的可以给高点，死的也要必须是当天打的。活的是没希望了，不过只要能要死的就可以，就看狗崽能打到多少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到了赶集这天，阿海早早地带着狗崽进山去了，起得太早，阿海本来没抱多少希望，没想到狗崽挺争气，捉了两只兔子。进了镇子，阿海先去换了兔子的钱，才去卖东西，算算自己身上的钱，十块多一点。阿海没有多想，拿着钱就去买镯子。所幸镯子还在，可是价格却提高了。
　　 伙计还是那伙计，只是他早已忘记阿海这个人，“小哥，买镯子呢？”
　　 “这个是十块吧？”尽管知道价格，阿海还是问了问。
　　 “哟，可不止呢，这个镯子十二。”
　　 “上回我来问不是才十块吗？”
　　 “上回那可久了，什么东西还没个涨价的时候。”
　　 “十块！卖的话我拿走！”
　　 “老板定好的价，就是这么卖的。”
　　 “你问问老板，就不能便宜点，上回来明明就十块嘛！”
　　 “我真没办法给您…”还没等他说完，就从屋子里传出声来，“卖给他去！”估计是老板发话了，伙计才说：“行，十块，你带走。”
　　 阿海从兜里取出一叠钱来，数出十块，又数了一遍，递给伙计，那伙计满脸的不痛快，“你就没张整的？”
　　 阿海红着脸，“我就只有这个。”正要走，突然想起应该有个盒子，“你这是不是有个盒子装着。”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人家怎么有啊！”
　　 “怎么了？”老板听声音走出来。
　　 “老板，他要个盒子。”
　　 老板看了看阿海，“送他一个。”
　　 伙计挑了个最低的给了阿海，阿海正要走，伙计叫住他：“等会儿！我还没数钱呢！”
　　 “我当着你的面数的！”
　　 “那是你数的！”
　　 阿海尽量不动气，那伙计数完钱，才甩手说：“行了，走吧。”
　　 阿海刚回到摊位上，就听见有人说今天晚上要放什么电影，大家伙儿都赶着去看，稀罕了！长这么大，只听到父亲说过以前他们那儿放过电影，自己可是从来没见过，自己也想去看看。把东西存放在老公社那里，老公社的旧址被一家人买下来后，改成了大众浴室，空着的房间可以供来赶集的人存放货物，一次一毛钱。虽说自己身上也没剩多少钱了，但是这机会也难得，看看这电影是个什么东西，回去还能跟村民们吹吹。放了东西，付了钱，阿海跟着人流往前走，却发现人们都带着自家的小板凳，阿海也不管那么多，反正自己也没有。到了小广场，其实就是集市靠北的一个庙，庙的背后不知是什么时候搭起的台，平时政府、学校都在那里做宣传。
　　 阿海没带凳子，只能站在后面，远远地就只看见墙壁上挂了一块白布，不一会儿，就看见白布亮了，有几个大大的人在上面说话。阿海看得心里堵得慌，不能回去就说这就是电影吧！他爬到院子东边的老槐树上，这才看见一个正在发亮的盒子，沿着从那口子里照出来的光，恰好就落在那白布上。
　　 “好！”人群里发出一阵喝彩。
　　 那扩音的大喇叭发出的声响萦绕在广场上空，渐渐的，阿海也沉醉在这情景之中。
　　 很快，电影就放完了，人群渐渐散去，广场上为了放电影熄着的灯也亮了，阿海在灯光下看到了那个女子，“是她！”阿海心里自语着，那个姑娘不管隔的再远，只要出现，他就不会认错！
　　 阿海摸了摸放在怀里的盒子，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了，镯子是买了，可是怎么送给她呢？她正和同行的女孩有说有笑，直接走过去，表明心意，送她镯子？阿海还没有这股勇气。若是在山里，别说是自己村，就算是在九重山中其他村里，阿海在同辈人里也算是胆识过人的，可这一次，他却不敢走出这一步，或者说，他感到了自己和那个女孩有种无法缩短的距离，使他无法靠近她，他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阿海没有跟上去，他反而觉得有点轻松，回到老公社，阿海取了东西，还得连夜赶回家去。
　　 阿海睡在床上，他想着今天看到她时心里的感觉，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冲动了，他就那么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了。他对那姑娘的喜欢成了他的心事，他不知道怎样去靠近她，赶集时他还会看看她，觉得她还是她，没什么变化，可是想到要靠近她时，就会觉得有一股压力，让他接近。仿佛她静坐时的安静，谈笑时的笑容就只能让他隔在远处静静地欣赏，却不允许他踏出那一步。
　　
　　 二
　　 不觉间，就要到六月六了，六月六对山里人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各少数民族都有极盛大的活动，今年轮到花唆村来办歌会，各村的人都会汇集到此，场面将会十分热闹。花唆村下是一条大河，水从山上汇集到河道里，沿着山脚向前流进响水洞，没人能说清响水洞有多深，只听见水流流进响水洞后在洞内发出的巨大回响。流水过了响水洞，进入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这地方从来没人能进入，响水洞并没有贯穿山体，流水进入响水洞流入地下，又从另一个地方流出来。在另一边，流水也从一个洞口流出，那个洞也没有将山体贯穿，从洞口看过去只能看见黑黝黝的一片，谁都不知道水是怎么流出来的。几座围起来的山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塌陷了，四周悬崖绝壁，深不见底，要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只能从悬崖下去，但是从来没有人试过。顺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在尽头处河水冲下崖去，在那里形成一座天然的石拱桥，花唆村的居民就分散在石拱桥连接的河岸两侧。
　　 到了歌会这天，木嗒村的少年们以阿海为首，吹锣打鼓地往花唆村去，村民们在后面跟着。走出村来吹一次，路上就可以歇着了，快到了花唆，阿海又张罗着吹吹打打起来，先从这边走过那石拱桥，到神庙前面拜神树。迎面走来另一个村的人，虽说平时邻里相亲都是一家人，但是拜神树这事都要争个先，哪有让路的理！石拱桥不窄，但也容不下两队一起走，就算挤过去了，到了神庙难道还一起拜神树？显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