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爱,在雪花漫白时(小说·情征文)
如果笑靥是你让我珍藏心底的永恒忆念,那绝非缥缈梦幻;祈祷,不为流星刹那的命中注定所哀,我用往生行愿,换来你一世安乐。守候着,守候着……直至来世的相逢。没有终曲离散,生命像四时圆轮,从艳丽多姿的春色,流转到树树银装的天国。我写下:在相知与相爱时,要让万千的情意,落成洁白静美的爱之沧海,再度把你拥抱入怀。
——题记
一
九月的清秋,寒意尚未降临,暖风轻扬着落叶,纷散在碧空中。农忙的人们,也趁着晴爽天气,在收割庄稼。大道两旁,车辆往来不绝,几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嬉戏着,好不热闹。
便是那年,刚满十六岁的我拒绝了冷阿姨的陪同,独自乘车来到市区某所高中报到。冷阿姨性情随和,平易待人,又练得一手好厨艺,但她是父亲续娶的后妈,为此,我姐一直在怨恨着父亲。
几番辗转后,我来到校园新生报名处。只见一派人头攒动的熙攘场景:骑车游逛校园风貌的,围拥在咨询处了解教育教学的,一些陪同的父母帮着子女扛着行李的,慷慨的学长们为学弟学妹拉箱子的……回头望着自己,孤身一人,郁闷顿生:“早知道这样,就不会拒绝冷阿姨了。”一面思量着,一面准备填报表格。
“阿建——阿建——”
浓浓亲切的乡音自背后传来。猛回头,只见同村的杨伯父和杨伯母正朝我招手致意。
“伯父伯母好!你们怎么也来了?”我连忙转身迎去。
“阿建啊,我们是陪同省城来的侄女心婉来学校的。”
听杨伯母一解释,我这才留意到旁边那个短发女孩。她身着精致的白衬衫,外搭一袭淡蓝色连衣裙,显得青春飞扬而又不失端庄。
女孩吹着口香糖泡泡朝着腼腆的我走来,那双白皙小手随意拖着行李箱,“你好,我叫杨心婉,大家以后就是校友了,请多多关照哦!”她对我灿然一笑,宛若梨花盛开,冰艳而又娉婷。伸手间,一丝似有若无的薄荷气息淡淡弥漫。我的脸,莫名微微一烫。
“你好,我叫李子建,大家都、都彼此关照。”仓促地握了握她的手,羞涩得不太敢直视,她那水灵灵、俏生生的娇容像极传说中的甜心教主王心凌。
转眼间开学了,很幸运,我和杨心婉被分到了同一个班。仅仅三五天,落落大方的她就和全班同学混熟了。活泼的心婉,像一道清新明丽的风景,处处惹人关注;而木讷的我,常常一头扎进枯燥的书山题海中,只知道前后排同学的名字。平时在教室,我偶尔和心婉讨论、交流着课程,到了周末,学校允许同学们可以自由回家。每次,都是心婉站在校门口,远远地朝我挥舞:“来,眼镜兄,这里这里……”
我便与她欣然同往,乘坐长途客车,穿过繁华熙攘的闹市区,掠过一排排形态挺拔、风姿绰约的行道树,直至田埂炊烟,一个个村落相继出现……心绪飞扬的心婉,引导着愉悦的话题,给我描述城里时髦少年的穿着打扮、发达的交通、便利的生活,既有霓虹闪烁的夜总会,也有静谧雅集的图书馆,无处不在的公益站……言谈分享间,她每每都是笑意盈盈、眉梢舒展的。下了车,我俩走在回村的那条乡间小路上,两旁野花芬芳,时而鸣啼的鸟声,使我渐渐不再拘谨,与她畅聊自己的切身感受:虽然农村的生活清苦,物质贫乏,但勤劳淳朴的人们也会过自己的日子,春耕秋收、放牧、采蘑菇、拾栗子、种花、闲暇时在河边摸鱼捞虾的惬意,以及在田野放风筝的自由自在。
两个多月后,学校接待了一个义工联“福居安”敬老服务组的对外交流活动。发起人韩燕女士是该组织的一名组长。“福居安”长期以来为市区福利中心的老人提供聊天、理发、喂饭、剪指甲等日常服务工作。那天,在“信任、沟通、理解、尊重”的红字标语下,学校的大礼堂座无虚席,虽然都是尚未成年的青涩学子,而且学业较繁重,但不少人对公益事业怀有极高的热忱。末了,踊跃发言的心婉和细致做笔记的我,均被录取加入义工小组。
“福居安欢迎各位同学的到来!短期的培训后,组织会根据每个人的情况作出相应的安排,总之感谢大家的积极配合,让我们传递爱,弘扬美德!”
简要言明后,身着米白色的职业套装,气质干练且笑容亲和的韩组长与众位爱心天使一一真诚拥抱。
二
一群天真活泼的少年们,待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墙壁上挂有“最美不过夕阳红”等温馨相框的屋内,神采奕奕地听着叶华先生的授课。年过五旬的他,消瘦得像一株挺拔的苍松,额头高高地隆起,两鬓斑白,戴着一副金线边镶嵌的眼镜。他双手比划着,通过在黑板上用事例表述、心理分析等方式,与少年们互动。只见他时而露出笑脸,时而严肃认真,而那五张长桌刚好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圈子,形成一个家庭。
起初,当叶先生站在圈子中央,嗓音有点颤抖地讲课时,我的内心还闪过一丝疑虑:这一个老头,早该退休了啊?后来才得知,他原来是福居安义工联的高级顾问!顿时羞愧不已。
我们不仅是给老人们提供理发、喂饭、打扫卫生等常规服务,还应注重对方的情感社交、心灵照护等精神需求,建立信任、树立标杆、全心付出——是我们义工小组的服务宗旨……
我有条不紊地做着笔记,然而一旁的心婉却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转着笔,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见状,我推推她,用眼神提醒她注意点,可她却吐吐舌头,回敬一张不以为然的鬼脸。我无奈地摇摇头,真拿她没办法。这时,叶顾问开始提议道:“下面,我想请大家从‘责任、价值、目的’这三个关键词中任选一个,围绕展开,说明你们为何要来福居安。”言罢,他朝心婉的方向信步走来。“这位同学,就从你这里开始吧。”
心婉明显愣了一下,瞬间,十余双目光齐刷刷地朝她投去。她低头沉思了一会,脸色渐渐黯然:“那么,我就选择最后一项——目的。当我出生时,父母都是快五十的人了。不久,身体原本就病弱的母亲,健康状况更糟糕了;而我那工作辛苦的父亲,出差次数也变得频繁了……这么多年来,虽一直寄养在亲戚家,但我无时不刻地在牵挂着他们。他们如今都快六十岁了,却仍要为生活、为我担忧操心!我选择给那些年纪与我父母相仿的爷爷奶奶们服务,也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想念我的父母。但愿若干时间后,我在这里所学到的知识与实践技能,将更有助于我为父母,包括有恩于我的亲邻们尽一份不算迟来的孝心……”
我的辛酸感随那如潮的掌声一道涌来。原本只道我身世孤苦,不曾想阳光洒脱的她,竟也深藏着不为外人所道的涩涩心事。轮到我时,我亦道出自己的初衷——用爱心荣耀天国的慈母!
不久,培训结束了,当其它人分配到市区福利院为一般的老人服务时,我和心婉被通知留下继续学习,而所服务的对象——是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们,其工作也更加繁琐、更具挑战性。
仍是宽敞明亮的房间,仍是绘声绘色的讲解。这次,心婉也不再调皮了,开始认真地去熟悉每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特点:有错觉、神志恍惚、拒绝、攻击性、言语错乱、情绪易激动、无故的指责等行为,最显著的是患者无时间、空间感,对发生过的事含混不清,或忘得一干二净。
它在早期表现为记忆力衰退,对熟悉的语言和地方感到困惑。无法处理资金、支付账单等;到了中期,难分辨出家人与朋友,经常重复着某些词语、动作,不注重自己的形象卫生;到了晚期,就彻底丧失一切,需要临终关怀了。
我一边留意心婉认真地做笔记,一边仔细注视其他同学的模拟互动演练。
一会儿,叶顾问叫暂停演练,播放了一段视频。影像中,一老太太患者坐在卧室内的沙发上看电视,不经意间,她的手摸向一旁,突然惊诧地大呼道:“我的钱包呢?”两只眼珠子顿时睁大,青筋都从脸皮上跳出来了,焦虑的皱纹像大海里掀起的波浪,一道连着一道。接着,是左顾右盼、弯腰寻找、喃喃自语等一系列慌乱情绪。片刻,护理人员听到声音,急忙从厨房赶来……
“我们先假设一下。钱包并不存在,只是那位老太太想象出来的虚物,那么,护理员该如何处理?大家不妨思考一番!”叶顾问边说边将视频中断。为了解众人的掌握情况,他令大家两人一组进行进行角色模拟练习。轮到我和心婉了,心婉扮演丢了钱包的老太太,而我则是那个护理。众目睽睽下,只见心婉坐在“沙发”上左顾右盼,摸索一小会儿,继而表情夸张地大呼道:“钱包!我怎么找不到钱包呢?哦,天啊!这太糟糕了!”
“哈哈……”人群里传来一阵赞许的笑声,一旁的叶顾问也饶有兴致地观看着。
“别急,太太,让我来帮您,我们一起找,好吗?”从“厨房”及时赶来的我,先配合她找钱包,自然是一无所获。
只见心婉咬着唇狡黠一笑,突然,她的脸色凛然一变,食指尖尖地指向我,不依不饶地刁难道:“该不会是你偷了吧?你赔,快赔呀!”
“这鬼丫头!”知这是演戏,但我仍是恨得牙根痒痒。所有的目光都聚拢过来了,顿时,我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太太,我是、是专程来照顾您的,应该不会是我偷的,它肯定还在这屋里……”我寻思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于是话锋一转,“太太!我昨天炖的排骨藕汤好喝吗?我还特意加了鲜美的蘑菇哩!”
这番急中生智的话果然奏效。“老太太”转移了注意力,她很快忘了那个并不存在的钱包,满心欢喜地对我道:“好喝呀,藕汤实在是太香了!”
“要不,我今天再炖一锅您尝尝?”
“哇,太好了!我还是要喝那加了鲜美蘑菇的!”
“好咧!没问题……”
这时,所有的叔叔阿姨均为我俩精彩的表演纷纷鼓掌。
“看来两位‘小朋友’都掌握要领了,但是,作为护理,你与患者的对话中,一定要避免‘应该不是吧,不会吧’这类的含糊言辞,必须坚定自己立场,态度鲜明!”在众人温和而又宽容的笑意里,叶顾问及时纠正了我的失误。
我和心婉又参加了几次培训,在叶顾问的悉心指导下,我俩学到不少专业知识:如何与患者聊天,让对方愉悦并获得尊重、尊严,如何协助患者起床,如何抱失能患者上轮椅,甚至如何搀扶患者上、下楼梯,对方抬步最先适宜迈左脚,还是该迈右脚……总之,我们不仅提高了技能,还提升了心灵,逐渐脱离了稚嫩的习气。虽不能像以往那样,一到周末就准时乘车回家歇息,但我俩都觉得很欣慰,很值!
终于,在冬季初临的那个周末,韩组长带我俩来到福利院的特殊护理区。穿过被初冬的暖阳轻泻了一地的院落,到处露出静谧的景象。我们提着爱心营养品来到房间,与徐、谢两位老奶奶见面。两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均患有不同程度的阿尔茨海默症,削瘦的面颊、高高突起的颧骨、表情十分漠然。然而,当她们品尝着护工鲁阿姨端来的饭菜,听到“再吃一口,菜好香,你们的表现真棒”的鼓励时,她们的眼神似乎少了些许惶然空茫,多了点柔和与灵动的微光。
“韩组长,您好!还有两位小朋友,你们也好!”一会儿,将碗碟麻利收拾妥当的鲁阿姨向我们点头示意。寒暄之后,韩女士向鲁阿姨交代了时间安排和其它事项。深明大义的鲁阿姨爽快表示:“好的,每周六上午来一次,每次三个半小时。非常理解,天气将越来越冷,而高中生的学业并不轻松,每个周末抽空过来帮忙搭个手,已是很不易了。谢谢,谢谢!”
三
“心婉,一切都搞定了吗?走,我们坐车回去了!”
当我兴冲冲地来到福利院门口时,却见心婉不似以往盛情迎接,而是一脸愁容,她看都没看我,嘴角边嘟嚷出一句“废话”,边用她的小粉拳往我肩上气恼的一擂,边痛苦地蹲着揉脚。
“怎么回事?”情绪一紧张,我不禁也跟着蹲下来,小心翼翼问她。
“脚,我的脚被大椅子砸了!”心婉说,“今天,徐奶奶坐在窗户边,正欣赏风景来着,偏不巧楼下有两名工人爬上电线杆施工,徐奶奶一下就紧张起来,对我说他们是坏人,要害她。我多方解释,可……可她根本听不进去。”
心婉一边揉脚,一边接着嗔怪道:“偏偏当时,鲁阿姨和你又在忙谢奶奶的事,情急下,我一把摘下新买的水晶手镯,将她扶到另一个房间‘研究’。趁她分神时,我把靠窗的椅子挪换到了其它位置。可我太急了,一不小心那张笨重的椅子被弄翻了,正砸在脚踝上,好疼……”
“马大哈,怎么不小心点?”看她一副委屈无助的模样,我既心疼又气恼,一时间口不择言地斥道。
“好哇,你、你居然还骂我?”她的眼圈瞬间泛红,一时间,我有些手足无措。
“没,心婉,对不起嘛……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如何?”
“别碰,疼!”她下意识地拦住,并试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还好,没伤到筋骨。
“你赶紧把鞋袜脱了,买点膏药涂涂会舒服些。”
“不脱!”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要不我帮你脱……哎,心婉,等等我呀——”见她不耐烦地转身,用一只脚跳着往车站方向走,我赶紧追了上去。唉,倔驴,真是头难伺候的小倔驴!
所幸车站并不远,且一到站巴士就来了。我执意将她搀扶上车,坐定后,递她一瓶饮料,然而她摆摆手,根本不领情。我又小心翼翼问她“脚好点了没”,结果她干脆把视线移向风景飞驰的窗外。
悠悠寸草心,点滴知遇恩,我不过是那幸运的吃水人……
何以爱情?如何在爱的有常与无常间,寻得一个平衡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