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牧牛老人的故事(小说)
【一】
秋已经很深,满山都是枯黄的落叶,枯黄的草,牛们吃起来都不像以往那样脆崩崩响了,老人嚼牛筋似的无味的样子。太阳很疲乏地照着,一切都显得懒怠,没有生气。
牧牛老人觉得自己老了,这山、这树、这草、这牛、这太阳……都老了,他眯着眼看,心里沉闷闷的。
那阵子叫他地主分子,现在平反了,叫他牧牛老人。
牧牛老人刚上山那阵子,不是牧牛,是种草种树。草茂林丰了,社干部又命令他牧牛。
牧牛老人在这座山上已经过了三十多个春秋,草木在光秃秃的山脊梁上生长,牛在草木中生殖繁衍,一代一代兴旺发达起来。牧牛老人年轻那一阵子就不安生:闹土改他最积极,先背叛他父亲,带动群伙儿斗;走合作化道路时,惟他积极,后来落了个思想有问题,跌下来了。下架的凤凰不如鸡,遭人白眼,他奉命背上铺盖上山来改造了。
饿人的日子来了,和他相好的小寡妇英英避着众人眼目,给他送慷饼子菜团儿,他和着温热的泪水吞着咽着、羞着爱着,坚持活下来了。
文革开始了,红卫兵冲上山来在牛圈里活活地斗他,剥光他的衣服用铁丝扭成的细条儿抽,吼叫:“说,和小寡妇的敌台藏在什么地方?交代!”
小寡妇也让用绳子捆绑着来了。
她不忍看他那苦相,夜里寻短见死了。
他得了风心病,只要思念起她,就呼喊她的名字,脚下生风般地乱跑。
作践够了,也不怕放虎归山,他还干山里的活,只是身体差得多了,常犯那风心病:“英英儿,英英儿!”地乱喊,脚下生风般地乱跑。乏了,死了般瘫痪倒趴在山坡上。寒暑往来,一年又一年。
牧牛老人住在山崖下的茅草棚里,细眯着眼,回忆那甜甜的往事……
他和英英同村,穿开裆裤的那阵子,别的孩子骂他欺负他,唯有英英不骂他不欺负他,和他手挽手玩得热乎。高兴时,她还拍着两只手,口中唱道:“拍手手,盖房房,里面坐个花娘娘;房房倒了,娘娘跑了!”唱完了“咯咯”地朝他笑。他憨乎乎地问:“我盖房房,你当花娘娘好么?”她笑嘻嘻甜甜地说:“那你把房房盖得牢牢的,房房不到,我才不跑哩!”“我当然盖得牢牢的,你当然不跑哇。不信,你等着看好了。”于是,他们俩又拍起手来,唱那首歌。想到这里,牧牛老人反转身体把小茅棚用干枯的老手捋着拍着,笑眯眯左看右看,看见有翘起来的茅草,就小心地整理整理,然后嘿嘿地笑起来。
他切切地呼叫:“英英儿,英英儿……”静静地听自己的声音在山谷中渐渐远去,心里一阵阵热乎。
接着他呵呵地笑着,学英英儿的声音应道:“哟,又叫呢!”亲昵得使他心里痒痒。
每当他呼叫着英英儿的时刻,红卫兵就骂道:“流氓,阶级敌人!”
那时他不敢回嘴,心里憋得慌。本来嘛,有什么斗的,他和英英全不是那们回事。英英和他好是事实,要不是英英娘家嫌他是地主成分,英英早和他在茅草棚里甜甜蜜蜜过了。
牛们到出山的时候了,都朝着他“哞哞”地叫,他想:现在只有牛们记着我,和我近。村里的老哥们在“文革”那阵子也不救救我。土改、合作化那阵子热热火火的,可是现在,我死一般的孤独。
牧牛老人打开牛圈,牛们争着抢着和他亲热,他嘿嘿笑着呼叫着它们的名字,心里想着英英儿:英英儿,你男人在时我不敢来,心里老怀念咱们穿开裆裤那阵子的甜蜜事儿。后来你成了大姑娘,对我含情脉脉地笑,你娘看管得紧,你常常偷偷哭红了眼睛,要我带你走得远远的。我没有出息,不敢。唉!都怪我把你推给一个瘫子。你伺候他几年,他腿一蹬走了,清白的你成了一个寡妇。我多么想娶你啊!可是,他们不许……
【二】
牧牛老人被逼上山时是壮壮实实的小伙子,荒山变年轻了,牛群变大了,他却老了衰了。十年挖山,十年种草种树,十年母羊牛群。在无人烟的荒山上,他不觉得孤,心里老有英英儿伴着。
谁知道,人死了还要问罪!那时候,红卫兵疯了般地冲到山上来,捣毁我给你盖的花房房,把硬邦邦的土地挖得嘭嘭地生响,都掘下三四尺了,还要问敌台埋在那里?他们穿着皮鞋的脚踢过来,踢到我的要命处,我昏死过去了,谁知后来又醒了活了,阎王爷怎么光要你去了?
“交代,老实交代!”
“狡猾抵赖!”
“抗拒从严!”
“抵抗一定没有好下场!”
“你想想,我怎么能认了呢?”
牧牛老人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牛,看看他为英英儿盖的茅草棚,手摸着茅草棚嘿嘿地笑,脚下生风般地跑,漫山遍野地跑。
“这一下好了,我平反了!”
“唱一支歌!”
“拍手手,盖房房,里头坐个花娘娘,房房倒了……吓,怎么倒哇!”他颤抖着敲着自己的额头。
这是咱们小时候唱想的歌儿,在我心中扎了根,一辈子都想着。
“浩劫”斗我,我没有对他们讲,只在心里回忆着,想着,甜着。
“你们怎么好上的?”
“在背地里说过什么下流话?”
“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
心里暖暖的甜甜的,那过往的甜蜜的事,重在我心头颤悠。牧牛老人嘿嘿地笑,大喊胃一声:“英英儿——”脚下生风地跑。那哭幽幽的表情,逗乐了他们。
“你还笑呢?”
“不知天下有可耻二字!”
“流氓!”
“打倒流氓!打倒反革命!”他们的拳头雨点样密,铁锤样沉重重地落在老人的光脊梁上。
“英英儿——”
他支棱起耳朵,想听听自己的呼吸声在山谷里远去,可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干着急,口干了舌枯了,怎么听得到呢?就学那英英儿甜甜的回应的声音“……”也听不见亲昵得让他心痒痒的回应。
“英……”他卖力地呼唤。
“……”什么回应也没有。
他想给牛倒料,还想把牛赶出山去,可两臂酸软,怎么也撑不住他的上半身,勉强爬起来,全身一阵颤抖,又软软地爬在地上。
他唤他牛的名字:
“花儿”
“净儿”
“亮儿”
“蛋蛋儿”
……
什么回应也没有。
他气恼地放声哭,怪,没有声音,没有眼泪。他伸出手在地上摸摸,想找点更好的草儿花儿夹在茅草棚上。他手撑脚爬,努力挪动着身子,心一阵乱跳,一阵闷,一阵气闭,动弹不了,软了,瘫了。他明白了,要到英英那儿去了。
他想摸摸脚,看看那双英英儿偷偷给他密针细线做的鞋,还穿在脚上没?不穿着它,怎么去见英英儿呢?
脚没有摸到,一生都听他使唤的他身体上的零件,这时全不属于他自己了。
他呼唤着:“英英儿——”
他静静地听,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呼唤:“花儿,光儿,净儿,蛋蛋儿……”他们哪一个都不理睬他。唉,多少年都是为它们。
他一条生命创造了山上无数条生命,这草、这树、这牛、这英英儿……要不是他们,不是她,他怎么孤孤单单几十年甘心情愿在这鬼也不来的干山枯岭上斗争呢?多少次被狼围攻被豹子袭击,为了它们,为了她,斗过来了胜了。现在败了,到了败的时候了。唉,这世上的事啊!
他渴得要命,嗓子眼在冒烟。他要水喝,要水喝,要喊,要喊:
“英英儿——”
“花儿——”
“净儿——”
英英儿,等你来了,咱们在花房房旁边打口窖出来,接天上雨水,封起来漫漫用,不像现在要喝水得到几十里远的山谷里去挑。年轻时力壮,怎么就没有想到老了,挑水就难了。现在连动都不能动了,就是一尺远的地方有水也拿不来,要早准备好水。睡在水边多好,美美地饮,足足地喝。唉,都错过去了,怪谁呢?
“英英儿,水,水,水……水!”
他颤抖地伸出手摸摸茅草,用尽力气支起全身,用力地抬高再抬高。他一生总是有很大顽劲,什么困难也不怕,才有了这山的碧绿,这牛们的繁衍,这英英儿的花房房,这该有的都有了,只是眼下这要解喝的水却到不来。不要说山下的水,就是满缸满盆的水,放在尺八远,也喝不到口了。他要够到水喝,要用上吃奶的力气。他一生在任何困难的时候都凭着足够的信心,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什么事情都成功了,只有英英儿……
支高前身,再支高,手用力地拄着地,人不能这样渴死。全身像筛糠似地颤抖,心里一缩,前功尽弃,抬起的身子全跌下去,眼前一片漆黑。
牧牛老人的眼睛再没有睁开,心里却似乎灵醒着;天黑了,花房房里点起了无数的蜡烛,像秋后温和的太阳,照得他眼都不想睁开。花房房里软乎乎的像摇篮一样,微微动荡。他看见一身红装的英英儿向他甜甜地笑,羞答答地走过来,依偎在他身边。
她跟他往前走,手挽着手,那一湾清清温热流动的水,浮送着他俩。英英儿在笑,向他诉说着什么。
山亮了,英英儿亮了,牛们亮了,一片白茫茫的雾罩住了上面的一切。这白色的光渐渐缩小,后来像一个白色的小球,一晃消失了,一片漆黑掩盖了一切,他觉得世间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着,体味着奇妙的一切。
他看见一个头戴破草帽、身着毡袄、黑瘦衰极的牧牛老人,直朝那极乐的世界移去,那样慢,那样轻,那样飘飘忽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