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有财在街上又一次“被撞倒了”，邻居一些好心人都埋怨老葛的老伴洪霞，认为她不该让老葛独自上街。我没有参与大家的议论，因为我与葛有财和洪霞是从小的伙伴，知道这种事情是劝不得的。
　　 说我们是从小的伙伴，一点也不错，我们的父辈在同一个企业工作，而且是邻居。我们上的也是同一个托儿所、小学和中学。不过，葛有财比我和洪霞高两个年级。在文革的年代，在大串连和上山下乡的过程中，我们也都是在一起的。有人管这叫缘分，也许吧，不过，我和洪霞在小学虽然坐过同桌，可是，她却与葛有财厮守终生，而把我抛在一边了，尽管我也曾对她动过心思。
　　 葛有财的名字是他爷爷给他起的，后来人们都说“财”字有点土气，而且不符合时代潮流。当时的政治运动很多，沾上“财”字是有可能触霉头的。上小学的时候，他爸爸便让他把名字写成葛有才了，这比原来的名字似乎高雅了许多。文革时他本人认为，什么“财”啊“才”的，都不行，“德”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与旧传统决裂，他又给自己改名叫葛命。从谐音上看，“革命”，这显然是最具有时代特色的。不过，折腾归折腾，按照户口本上的名字，他始终是叫葛有财的。改革开放以后，老葛有一天忽然想道：还是爷爷有远见，风水轮流转，在提倡“时间就是金钱”的现代，“有才”往往是被“有财”驱使的。这时别人再问起他名字的时候，他往往在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后，还要补充一句：“有财”，就是“有钱”的意思。他对“才”已经不屑一顾了。不过，在我的心目中，他还是挺有才的，虽然有时候是歪才。
　　 提到文革，现在都把它叫做十年浩劫，但是，对于当时正在读中学的孩子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光。学生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上课了，理由当然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是“破四旧”了。对于我们这些小毛孩子来说，文革就是从破“四旧”开始的。所谓“四旧”，是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当时《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使我们认识到“四旧”是包罗万象的，它的内涵太丰富了，用后来的时髦话来说：“四旧”是个筐，啥都可以往里装。社论给我们壮了胆，凡是看着不顺眼的，我们都要破一破。破“四旧”是要走上街头的，葛有财奋勇争先，成了带头人。他在读小学的时候，被一些同学们叫做“三道杠”，因为少先队大队长是佩带“三道杠”的。读初中的时候，他品学兼优，是学生会的干部。现在“破四旧”，他当然要响应号召走在前面了。
　　 在我们这里，葛有财是第一个把大字报糊在墙上的人。他大字报批判的对象就是他的爷爷，因为他爷爷给他起了一个“四旧”的名字。是啊，“有财”，跟资产阶级啊，剥削思想啊，是都可以挂上钩的嘛。造反造到自己爷爷的头上，当时，我们都太崇拜葛有财了，洪霞更是把他看成是一位了不得的英雄。砸庙宇，毁教堂，在大街上剪女青年的辫子……这些，我们都是跟着“铁扫帚战斗队”队长葛有财干的。“大破大立”，这可是最高当局所提倡的呀！
　　 大串连，我和洪霞也是跟着葛有财走的，因为葛有财在中学已经念初三了，比念初一的我们大两个年级，我和洪霞的家长也都认为这样比较安全。当时，整个国家都乱套了，葛有财告诉我们，现在可以不讲秩序了，那些旧传统、旧习惯什么的，凡是“四旧”，都得靠边站了，什么站排呀，让座呀，什么“温良恭俭让”呀，都去他妈的。我们去北京，坐火车是不花钱的，车上人太多了，葛有财好不容易给洪霞抢了一个座位，洪霞要让给一位孕妇，被葛有财制止了：谁知道对方是什么家庭出身，她肚子里可能装着个黑五类的狗崽子呢！接待站管吃管住，在粮票紧张的情况下，这是很吸引人的。在天冷了的时候，葛有财看到洪霞穿得比较单薄，就把自己的厚衣服脱掉放在洪霞那里，他跟两个刚刚来到北京穿着更单薄的小广东，学会用粤语背诵两段毛主席语录，他领他倆找到接待站的负责人，让两个小广东提出要求，葛有财在一旁大声地用蹩脚的粤语背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接待站的同志对葛有财的粤语似懂非懂，以为他们都是刚刚从南方过来的学生，没有御寒的棉衣，便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件棉军大衣。葛有财又换上了原来的衣服，他把棉军大衣披在了洪霞的身上，并告诉洪霞，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葛有财对我也是很照顾的，一次我内急，倒霉的是，接待站管吃管住但不发厕纸，我只好把墙上的大字报扯下来一块，没想到那是刚刚糊上去的，糊大字报的人还没有走远，于是我被当场捉住了。这时候葛有财把我解救了。他看到扯掉的那块大字报上，有一个用红笔打叉的名字，就对那些人说：“这是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他要把这个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这个中国的赫鲁晓夫的名字拿到厕所去，让他遗臭万年！”在当时，无论是用什么方式，包括揩屁股的方式，只要是让走资派遗臭万年，谁也不会表示反对的。葛有财把我解救了，站在一旁的洪霞甚至还鼓了掌，虽然我知道她并不是为我的即将进行的“革命行动”鼓掌，而是为葛有财的高论鼓掌。
　　 有一句老话叫做“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发动文革，这是“英雄造时势”，而一些人在文革中如鱼得水，就是“时势造英雄”了。葛有财虽然算不得什么英雄，可是，他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在文革中也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他，这一点我是自愧不如的。当时，一般的中学生还懵懵懂懂的，只是觉得好玩。是啊，一些威严的党政机关也可以随便冲击，一些显赫的大人物也可以给他们挂牌子，戴高帽，推来搡去，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啊！
　　 后来，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葛有财也是有所作为的。他在北京串连的时候，听说“西纠”的红卫兵可以把老师打死，葛有财后悔当初只是对爷爷开刀，给爷爷贴了大字报，而没有向老师们下手。文革前就批判师道尊严，现在又可以把它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认识。至于靶子嘛，是俯拾皆是的，在学生们的记忆里，哪个老师没有几句错话？让我没想到的是，葛有财首先把矛头指向的是我和洪霞的班主任石老师。当然，这样做是在工宣队的启发下完成的。葛有财在揭发石老师的大字报的开头写着“最高指示：不须放屁”八个大字。这是很吸引眼球的，因为大家都想知道为什么不让人家放屁。
　　 “不须放屁”是毛泽东主席诗词上的一句名言，他把它拿到这儿也是跟屁有关的。到中学以后，洪霞的同桌是一个外号叫瘦猴的同学。瘦猴是属于“不算数”的，就是说，由于他的智力差一些，在各班分数评比的时候，是可以不把他作为分母计算在内的。瘦猴的智力虽然差一些，可还是挺淘气的。一次上课的时候，他小声地对洪霞说：“我放个屁给你听呀。”洪霞忍不住笑出了声。石老师问过以后生气了。但他并没有怎么批评瘦猴，而是重点批评了洪霞。老师讲课给她听，瘦猴却说放屁给她听，把老师讲课当成放屁了，洪霞却用笑来加以鼓励。瘦猴是不算数的，老师当然要重点批评洪霞了。洪霞委屈得哭了。这件事儿当时大家是当做笑话讲的，可是，葛有财这次却把它想起来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为洪霞出气。不过，他并没有拿放屁说事儿，而是抓住了石老师的另一件事儿来做文章。
　　 有一次，石老师在讲课中涉及到节俭这方面的内容，他举例说，过去农村有个土财主，为了买地省吃俭用，一个咸鸡蛋当下酒菜，吃了半个月。洪霞觉得挺有意思，就对葛有财复述了一遍。其实，石老师讲的是在解放前广为流传的一则讽刺土鳖财主的故事，拿到解放后来讲就容易让人引发联想了。葛有财想起了这件事，就去请教工宣队。
　　 工宣队长问：“你不是有个铁扫帚战斗队吗？铁扫帚是干嘛的？”
　　 葛有财说：“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呀！”
　　 “这就对了。地主阶级就是害人虫吧，替他们唱颂歌的，还不反动吗？凡是反动的东西……”对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葛有财马上就接了下句：
　　 “……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葛有财非常熟练地背诵了这段最高指示，当时我和洪霞也在场，我们很佩服葛有财的回答，他太会“活学活用”了。
　　 于是，葛有财的“铁扫帚”就派上用场了。他不但用大字报揭发了石老师，而且，还在批斗会上给了“不老实”的石老师两个嘴巴。你不打，他就不倒嘛。
　　 当“红卫兵”改名叫“知识青年”的时候，说明我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然后就都被打发到“广阔天地”里去“大有作为”了。其实，像我和洪霞这样的学生根本没念多少书，这几年又全荒废了，说我们是知识青年还不如说我们是半文盲。可是，如果我们下乡的时候，公社拉出“热烈欢迎半文盲上山下乡”的横幅，又不符合上面的意图，我们就只好被戴上“知识青年”的高帽了。
　　 葛有财是有些不同的，他算是初中毕业，而且，他的学习基础很好，他与“知识”还是沾边的。在保送“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葛有财虽然没有靠山，没有硬人推荐，可是他提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他有“科学实验”成就。是啊，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这被称为是三大革命。这三项葛有财认为自己都是很优秀的，而别人在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上虽然具有竞争力，但是，在科学实验上就不如葛有财了。
　　 原来，公社所在地与我们的青年点在同一个村子，公社领导给自己的食堂划出一块菜地，让青年点派人照料，青年点就把这个任务交给葛有财了，并且让瘦猴做他的帮手。
　　 前面说过，瘦猴有时候还是挺淘气的，菜地边上种了几株南瓜，他把一个南瓜用小刀挖下一块，然后把自己的粪便装到南瓜里面，最后再把挖下的那块南瓜塞回去。过了几天，葛有财发现这个南瓜比别的南瓜生长迅速，当他知道是什么原因以后，就鼓励瘦猴把剩下的南瓜都如法炮制。当年雨水充沛，结果南瓜都长疯了，有几个南瓜长到六十多斤。葛有财背后说，瘦猴的营养不良，要是用公社领导的粪便，南瓜至少能长到一百二十多斤。
　　 按理说，让南瓜丰产的“科研成果”应该是属于瘦猴的，可是，瘦猴在学校里是“不算数”的，谁也不会推荐他上大学，而且，葛有财曾鼓励瘦猴把剩下的南瓜都如法炮制，使得瘦猴的“科研成果”得到某种程度的推广，他也是功不可没的。当洪霞试探着问葛有财，把瘦猴的“科研成果”据为己有，这样做是否会有剽窃的嫌疑的时候，葛有财告诉她，一些人为了向上爬，或者为了个人恩怨，罗织罪名，无限上纲，轻易地就把别人打成反革命、坏分子，自己这样做比那些人高尚多了。
　　 葛有财把这项“科研成果”提出来的时候，公社领导后悔了，他们怪自己的政治敏感性不强，当时是听说种出了特大南瓜，而且还在公社食堂里喝过南瓜汤，自己却没有想到那是“科研成果”。过去向上面漏报了，这回一定得补上，这可是抓革命促生产的了不得的政绩啊！于是，派人下来了解情况，准备组织人员写出有分量的报告材料。
　　 不过，葛有财最终还是落选了，这恰恰就缘于他的“科研成果”。在公社领导班子听取汇报的时候，他们知道了葛有财“科研”的具体情况。
　　 公社书记说：“当时我就觉得南瓜汤味不对。”他的事后诸葛亮的意见还没有表达完，女社长就跑到门外呕吐起来。她想：“当时也不知道吃到肚子里多少大肠杆菌？还科学实验呢，连个准确的数据都没有！”以后，一有人提到南瓜汤她就要呕吐，半年也没有过劲儿。
　　 从葛有财的表现来看，在推荐上大学这件事上，他多少也是有点希望的，可是，“科学实验”成了蛇足，他落选了。公社领导认为，他们搞的不是科学实验，而是破坏，是阶级斗争。葛有财和瘦猴被调离了菜园，他们差点挨了批斗，更为可惜的是，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继续搞这项“科学实验”了。
　　 葛有财想给女社长写大字报，批判她的娇气。是啊，已经时过境迁了，你还继续呕吐的理论根据是什么呀？娇气，这可是与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密不可分的啊。不过，洪霞担心这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在她的再三劝阻下，葛有财只好搁笔了，但他还是心有余愤的。
　　 冬天的时候，公社安排生产队组织社员在坡地上修梯田。冷天尿多，男社员离开人群几步远，背过脸站在那儿就把问题解决了。女社员就不方便了，她们要三五成群地走很远，选个有遮拦的地方才行。这要耽误很多时间。葛有财还对上次“科研成果”没被重用而耿耿于怀。当时报纸、电台上一再号召人们要敢想敢干，葛有财受到鼓舞，这次又为自己选一个新的“科研课题”，就是想办法让女社员也可以像男社员那样站着撒尿，这会节省很多时间的。当他提出这个设想的时候，男社员是当做笑话听的，女社员都说他是流氓，也是笑着讲的。不过，这件事传到女社长的耳朵里就变味儿了，她还念念不忘吃到肚子里的大肠杆菌，听说葛有财还要搞“科学实验”，而且是让女社员站着撒尿，照此类推，那自己不也得站着撒尿吗？她气不打一处来，亲自让专政组教训一下葛有财。专政组那帮小子正闲得手发痒，葛有财就免不了鼻青脸肿了。葛有财想，报纸电台上总号召我们要敢想敢干，这回怎么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