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人性的太阳(散文)
一
从四月干燥而苦闷的气候里走出来,北方的天空终于下了一场透雨。我的心情却不曾走出阴霾,因为土地被村人换去做了草莓蔬菜大棚。就在今年,我还可以握着锄板,弯着腰,让灿烂的阳光暴晒一下自己,而明年这片土地就不属于我了。我心里始终坚信,只要有梦想,坚持下去就会迎来彩虹。太多的岁月,就像当年的小学校园,西山脚坐落的一座石头房子,那是生产队开会的地方,现在成了我们的教室。
举着教鞭在一块木头黑板上,指指点点的乡村老师,没有受过正规的教学训练,只是一个多读了几天书的酸秀才。在外面下大雨,房里飘小雨的环境中。不忘调侃:“这是上苍的眷顾,同学们,我们一定努力读书。走出教室,走出大山。”怀揣着一米远的梦,这个老夫子,捋着四十岁的胡茬子,带我们在山里捡野蘑菇。夏季的山梁,雨后很澄清,我们象触摸到了海一样广阔的胸怀。盛开的杜鹃花以永恒的姿态,在老夫子抖动的嘴巴下,一个个故事顺利诞生。单调的日子,在这些故事的润色中,变得青松般的坚挺。
生活在没有孤立的时光里,生活在野百合似的绽放的小学校,老夫子在教室附近开了很多地块。春天时,种上花生大豆,上秋种香瓜。等到北风一吹,经过了几场霜。老夫子就在下课后,吩咐学生拔了花生,一部分留作送给村民。他要用这些花生,为孩子们换点课外书本的钱。一部分,我们就在地里消灭掉。老夫子,喜欢这么喊他,源于他对孩子们的爱。吃落花生那天,老夫子就趁热打铁给学生讲许地山的《落花生》课文。我们都愿意听他讲课,他大大的脑袋里承载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民间传说。
老夫子是个性格沉稳的人,由于家境不好,而立之年才娶妻生子。见过他的女人,拖着弄黄的大鼻涕,领着身上泥歪歪的娃子,来山上找老夫子,说是家里的猪窜出圈跑了。老夫子有些火了:“猪跑了赶紧去找啊?”他家离学校还有一段山路,如果真要走回去黄花菜也凉半截了。那女人吸溜着大鼻涕,慢悠悠地说:“我追不上。”二十几个学生,小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他们。老夫子叹口气,还是回去了。那时候,我就想:老夫子怎么找这样的女人做老婆?要是我早一点来到这个世界,我就嫁给老夫子。
很佩服老夫子能将几个年级的课程,安排得井井有条。二十个学生,大小都有。这节课一年级上语文课,第二节课就是三年级的数学课,老夫子带着四个年级。简陋的教学设施,曾经分到乡村小学校的几个老师都走了。唯有老夫子没有挪窝,他爱着孩子们,那些年,我们的学习用品,基本上是老夫子带领我们勤工俭学得来的。
教室旁边的瓜地,瓜熟时香气四溢,招蜂引蝶,也有来偷瓜的,都是村里的愣头青。也许饥饿年代,大家对“偷”的含义和做法都是理解的。老夫子索性找来大筐,将刚摘的香瓜码进筐里,要学生们抬着,自村东头开始,一家一家的敲门,把新鲜的瓜送至他们手里,就再也没有贼了,邻里相安无事。老夫子偏偏又招呼那几个小青年,十六七岁上下的,来教室听课,手把手教他们写字,而且是无偿的教他们。很多年了,老夫子从不间断收留这些二杆子,乡人说他傻。他笑笑说:“我最不忍心看着小楞兔子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将来怎么在社会上闯?”
苦中有乐的仅仅是每年有那么几天,老夫子邀请乡里放电影的,在学校演几场电影。《杨家将》还有《血溅津门》就是在那时候,烙印在我心里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梦想着有朝一日,也做穆桂英一样的巾帼。当花木兰的古诗词,在老夫子的激情讲义下,我发誓若干年后,我也著书立说,缔造一个乡村版的传奇。我清楚梦想只有一米远的距离,那就看我们是否去争取?
想起老夫子教我们的儿歌,常常在寂静处,暖水一样吻过我的灵魂。总是在天边泊着魅力斜阳的黄昏,在操场上做游戏的孩子们,听着老夫子拍着巴掌哼起的儿歌:“当兵好,当兵要穿黄棉袄。黄棉袄,五个扣,当兵要吃肥猪肉;肥猪肉真正香,当兵要背匣子枪,匣子枪五个子,当兵要打美国鬼。”
不久,乡村建起了宽敞的小学校。在快要分别的那个深秋,我们如何也想不到,老夫子会永远离开了尘世。山里成片的野莓果熟了,老日头一照,一枚枚的像小灯笼,娇艳粉红,令人垂涎欲滴。但这些长着刺儿的落叶灌木却生长在陡崖石砬上,班里那个叫大板牙的小子,攀到一处崖巅,上下约有四十米高,陡峭壁立,犹如一把插在地上的刀。一时疏忽,当老夫子一点人数,不见了大板牙,这才大吃一惊,就沿途寻找,终于在高高的崖巅上,大板牙早吓得不敢出声。见到老夫子,“哇”地哭了起来:“老师!我好怕啊!我好怕啊!”
这么高的崖,这大板牙是怎么攀上去的?容不得多想,孩子们已惊叫失声。老夫子内心也慌乱起来,可是这场面是一个孩子的生命最重要,时间不由他再思考,说:“大板牙,你坚持一下,老师这就上来了。”
几次攀登,都摔了下来。石壁长着青苔,很难攀越。老夫子脱了鞋,一遍遍地抓着沿上的棱角,在一寸一寸地靠近大板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就是生存的希望。精疲累尽的老夫子,在攀上崖巅那一刻,胸闷气短,难题又出现了,怎么把大板牙放到地面呢?对了,让孩子们脱下衣服,扔上来,纠结在一起。真这么做了,这端绑在了大板牙的腰上,一点点的将大板牙流溜到了地面。如果这阵子不是旋来一阵狂风,老夫子也绝不会跌入崖底!
就在老夫子被狂风卷下的那一刻,那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辈子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学生们惊弓之鸟般,呼唤着摔在地上的老夫子。这时他微微睁开眼,微笑着安慰孩子们:“我没事的,娃子们。记着,好好学习。将来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老师真的该歇歇了……”没有送到乡医院,半路上老夫子就咽了气……
家乡的那座山巍然屹立,那个教室早夷为平地,成了乡人的责任田。老夫子十几年的教学生涯,换来的仍然是农民户口,而我却深深珍藏了那段光阴。有时候,我们渴望幸福像花一样芬芳,往往忽视了烟火中的男女。反反复复才是真,梦想只有一米的距离,向前迈一步即可到达,那就看我们用什么来丈量?万千河流汇入大海,那是河之福,也是海的等待。蓝天迷恋着白云,那是彼此遥相辉映的梦。树叶对大地的爱情,也耗尽了叶子的一生。
一米远的梦想,只要去追逐了。在无限的穹苍,鸿鹄般舒展翅膀,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几千次的飞翔,即使有一夕大漠落日,我们也会为世间留下悲壮的背影。闻着刊物散发着的墨香,这是我莫大的幸福。或者短短的文字赚取的稿酬,不够富人一盒烟的钱。可这是我的梦,我会用一辈子捍卫着我的圣地,选择在文字的刀光剑影上,独行江湖,只为了那一米远的梦想。
二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件,今天说给大家听,目的只有一个,让我们远离冷漠。我是怀着一种悲愤的心情,写下这篇文章的。在小城中心医院等待取化验单的那些天,病房邻床的那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看上去虽是不惑之年,但脸上的淡定与从容,让我很难想象她是一个高危病人。在她出去的档口,为我打点滴的漂亮小护士向我透露,女人叫春花,三个月前被查出是白血病,为了给她治病,家里一贫如洗了。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我一直否认,觉得毕竟是枕边人怎么会见死不救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在这里我遇上了一个蛇蝎般心肠的男人。
女人由于身体虚弱,面色苍白如纸,我无法从她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看到将死之人的凄凉与无奈。医院的伙食很贵,她的病需要营养来补充。只是作为丈夫的男人,小城华灯初上时,扔下几碗泡面,就出去了。女人强撑着自己去水房打水,咬着牙坚持着进卫生间。女人的母亲不想眼睁睁看着青丝几许的女儿,就这样离去。将那盘老宅变卖了,给她续交了住院费。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因为她的病,需要不断换血。血本无归的男人早对她失去了信心,来医院看护她是迫于父亲的压力。
和煦的夏风抚进病房,在飘着栀子花芬芳的季节,她的母亲和尚未完婚的弟弟,带着家里的土鸡汤,鸡蛋还有发面馒头来看她,男人却不在身边。母亲也只有六十岁左右,则白了头发,眼角的皱纹纵横,女儿是妈贴心的小棉袄,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何尝不清楚,母亲把自己的棺木都卖了,弟弟的媳妇也告吹了。
“春花,想吃啥,妈给你做。”母亲说。
“我什么也不想吃,妈,我现在想回家。”在那个午后,病房外那棵参天的古杨上蝉鸣不断,她的话却透着一丝冷气,瞬间就把我的心打湿了。
母亲红着眼睛说:“这个天杀的,连自己的女人都不管,不会有好报应!”弟弟在一旁摩拳擦掌:“姐,他再这样对你,我揍死他!要不到法院去告他,反正你们是合法夫妻,他有责任管你。”
她急忙私下瞅瞅,不安地说:“别干蠢事, 你得多为小刚想想,这个家被我糟蹋毁了,不怪他,他已仁至义尽了。我活在这个世上时日不多了,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刚。”
“姐,不许你瞎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让你离开。”谁都明白,这种病,实质上就是给生命判了死刑。
送走亲人,她擦了擦眼睛,冲我露出腼腆的微笑。说真的,她很美,有气质,可天意如此,她患上了不治之症。依躺在床上,她向我娓娓道来她和男人之间的爱情:他们可谓是青梅竹马,在一个村子,又是隔着两堵墙的邻居,站在院子里,他约她出来,吹声口哨就心领神会。一起读书,又一起放学。嫁给他是顺理成章的事。婚后,为了生计,他闯江湖。先是做小工,一点点混上了大瓦匠。环境变了,人也变了。灯红酒绿的世界,几人能抵得住诱惑?他是凡人也不例外。回家看她,皮肤黑幽幽的,手指也粗糙,头发上沾着稻草屑,他从骨子里感到厌烦。外面那些棉花团一样的酥胸是他乐不思蜀的天堂。知道她不幸换上了白血病,与他是一种解脱,他在外面另有城池,她是他的累赘,如果不是因为儿子高考,他早就想把离婚书拿出来叫她签字。
孩子还蒙在鼓里,她善意的谎言背后,倾注着一个女人和母亲多少心酸的泪?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站起来去倒了杯开水,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
“春花,你们是夫妻,你可以去告他,法律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不,其实爱已不在了,何必强求呢?他该做的也做了。”
终于见到她的男人,是在她又一次昏厥过去,被推进抢救室的黄昏。他在走廊上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那盆月季花,医院规定不让抽烟,很明显他是去卫生间抽完烟出来的。可以这么说,他长得一表人才,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目光里隐含着一种心有城府的狡诈。问他:“姐姐没事吧?怎么不到省城医院去治疗?”他咬了咬嘴唇,不耐烦地说:“一开始检查就是绝症,本不想治,无奈孩子和他爷爷不让。你说,这该死的病治疗有什么用?不是白搭钱吗?”我很难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她丈夫之口,可千真万确他说了,夕阳静静地泼洒在病房的走廊上,我只看见男人一张嘴在翕动,象一只蜈蚣。我不禁愕然了,旁观者清。作为当局者,女人在面对丈夫的冷漠和抛弃时,为什么如此凄美的选择沉默?
阿猫阿狗在一起时间长了,也会生出眷念与感情,男人冷漠的拒绝近乎蛇蝎。即使在她住院期间,也不忘和小情人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取完化验单,我先离开了那家医院,至于女人的近况我一无所知,我只有在心底为她默默地祈福,希望上苍眷顾她。
在充斥着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巢穴里,繁华背后的冷漠故事比比皆是,这个故事是一个朋友讲给我听的。寄住在大城市的一对青年人,双双下岗后,妻子怀孕快临盆了,清贫的家境,实在不敢奢望到大医院生孩子,下岗后蹬三轮车的丈夫,用三轮车将妻子拉到附近一家兽医那里接生,天有不测风云,妻子偏偏难产,情急之下,兽医说,你们赶紧去大医院,不然大人孩子都有危险!
当三轮车登到一个繁华路段时,警察拦住了他,原来他走的是国宾道,不允许人力车经过。警察执行公务一点也不含糊,虽然那时并没有什么国宾来访,他就是不肯放行。孕妇的嚎叫与鲜血,他视而不见。丈夫甚至跪下来求他,他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没办法,他只好绕道而行,中途耽误了三十分钟,到达医院时,母子都停止了呼吸。晚上,悲痛欲绝的丈夫用一瓶农药结束了一切。
罪魁祸首是谁?是冷漠。长久以来,冷漠在我们的文化体系中被赞扬为“坚强”或者“勇敢”,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被要求为“特殊材料”制造成的人。我不想谴责那个警察,他也许根本不会觉察自己的冷漠,反倒认为他“忠于职守”。我们共同制造了“冷漠”为光荣,以冷漠为进步的社会氛围。以为自己还在突飞猛进,其实我们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荒芜,冷漠的尽头是麻木不仁。作家卢跃刚在《大国寡民》里说过:“贫穷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冷漠和麻木。”